江寒自繁重的符籙堆中抬首稍憩,目光不禁流連於案頭那一方奇異之器,沉醉不已。

此物形若羽臂,輕盈而絕美,恰似仙禽骨翼或靈蟲翼膜,令人心生遐想。

其上,赤紅晶片鑲嵌細針數枚,能捕捉晶體每一剎那二十餘次微妙顫動。

銜接精密如天機羅盤的機栝裝置,將這細膩震顫無限放大,驅動一根玄墨靈筆,在雲紋紙上勾勒出對應的軌跡。

這就是世間效率最高的通訊秘法——火鳳翎書。雖然它的原理與凡間的飛鴿傳書相似,但因為加入了鳳髓晶體的五行顫動之秘,其效率遠超前者。

就在此刻,玉簡發出輕微震動,新訊來臨。

微響輕啟,機簧共鳴,千萬輪齒同步運轉,帶動素紙,墨筆簌簌間繪下或急或緩、斷續交映的符線。

江寒淡然注視那晶石,其微顫難覓肉眼,時而恍若聞得細微嗡鳴,實則僅為心象幻音。

料想此刻,浩渺天地間另一臺火鳳翎書之前,一名匿名傳訊士正借五色靈鍵,將託信之人的心語鐫入晶石,共鳴另一方世界的震頻。

縱使晶石遙隔萬里,亦能共振通靈,資訊不悖。

即便虛空無依,亦無法阻隔。

……

江寒每日的活兒,便是將這些靈筆勾勒的符線,解譯成對應的文字。

這差事所謂是繁瑣勞心,卻是他能夠旁聽扶桑道院講學的交換條件。

火鳳翎書晝夜不息,信箋堆積如山,愁緒難解。

除卻信頭及少許公文,大多翎書皆為亂序靈文,託寄人已將真意化作無律暗碼,令江寒的任務倍添枯燥。

在這座屋內的幾隅,數盞“靈照燈”佈設密集,名謂雖未詳,其功卻在於監測靈力的轉換與湮滅。

居此職者,皆經引薦及靈力排斥等重重試煉,確保其出身清白,且沒有成為法師的緣分。

但是,世事無常,真的有所謂的萬全之策嗎?

右手的機械一直在錄譯,解譯這些文字已經化為本能,江寒瞳光漸散,焦點難聚。

符文排列在他眼前褪去了意義,僅餘線條之舞,如同某種神秘的符圖……

……

“江寒,辛勞了。”

身後左邊肩膀傳來輕觸,江寒自迷離中驚醒,一時錯愕,而後方才逐漸辨清背後男子的面容。

\"蕭瑟?\"

站立於場中的監察使之一,亦是他踏入此道院的引路人。

\"今日就先到這為止吧,時辰與質量都充盈了。\"

江寒自案前起身,側身讓位,遵照慣例,蕭瑟將審視其案面與衣袍,另一監察使靜立遠處,目光如炬。

江寒舒展筋骨,肩臂微展,目光流轉,巡禮這密信傳遞之所。

面前的桌案六席環繞,其餘信使正沉浸於密文抄錄之海,無聲無息。

\"無虞,一切如常。\"蕭瑟細察畢,言辭中肯。

桌面與江寒周身,未見覆寫之痕或多餘紙張,足證清白之後便無需擔心。

畢竟,於監視之下,長篇而雜亂無章的密文難容私洩。

江寒目光掠過懸掛於屋內一角的時鐘,十九辰三十二刻。

\"歉意,不過規矩使然。\"蕭瑟語帶遺憾。

\"知曉。\"

蕭瑟似有千言,權衡片刻後,緩慢開口道:

\"師尊近況,可有所好轉?\"

\"尚可,至少近日愁雲稍散。\"江寒答,蕭瑟面上勉強擠出一抹笑顏,輕拍江寒肩頭。

蕭瑟,曾是世伯座下的高徒,對世伯充滿敬仰,因此對被收養的江寒也關懷備至。

正因他從中斡旋,江寒才有機會旁聽扶桑道院的講學,同時也找到了一份餬口的工作,才有了現在的生活。

然而,江寒心中暗知,如今自已所做之事,可能違背了他的期望。

\"另有一事,但小事耳,你當作旁聽即可。\"蕭瑟話語輕鬆,卻令江寒心絃微動。

\"風聞些許……你仍與舊日幫派有所牽扯?\"

江寒愣了一下,沒有想到他會提起這個話題。

\"昔年生活在彼,故人情誼,難免有些糾葛。\"江寒解釋。

扶桑道院通常不介懷信使私生活,畢竟密信內容,即便信使有心,亦難以洩密。

\"彼道非正,莫掛心頭,此言非監察使之語,乃兄長之意。\"蕭瑟語重心長。

\"師尊情形,我心知肚明。為了維持這樣的開銷,可能需要涉足一些陰暗的地方,但不必獨自承擔……他對我有再造之恩,我自當慷慨解囊。\"

江寒淡笑。

\"如此,需之時,我自不客氣。\"

蕭瑟頷首:\"勞心勞力,代我向他問安。\"

\"必定轉達。\"江寒回應,\"也祝君安。\"

……

江寒戴上一頂帽簷寬大的帽子,身披一件寬鬆的外氅,走出了玉簡信報室。外面,夜色正緩緩退去,天空逐漸亮起了晨光。

扶桑道院,這個名字讓人想起了前塵大學的影子,但它又顯得更加封閉,據說直接受某個宗門的管轄。

儘管江寒被特許旁聽,卻僅限低階俗世學問,聊勝於無……

哪怕是蕭瑟,對江寒的希冀也僅限於能修煉出足以安身立命的術法,在凡人俗世中覓得一份體面的修行差事罷了。

莫名穿越至這修真界,歲月已悄然流逝十九載。

依循著他前世那淡泊的性格,如此平庸地度過這第二次生命之旅,亦非不可思議之事。或許,這反倒是避世修行的上佳之選。

然而,命運偏不遂人願。

此生七歲至十二歲的記憶,皆化作斑駁零散、含義不明的片段,事件的順序與關聯如同亂麻一般交織纏繞。

隱約間,江寒能感知到,這並非自身修為不足所致,而是有高人對那段記憶施加了手腳。

江寒心中仍存強烈預感,那數年間,他與修行脫俗的存在曾有著不解之緣。

但那些珍貴感知,被某股強大詭異靈能粗魯地抹除,隨之而去的,還有那幾年中其餘的記憶,皆化為斷簡殘篇。

渾渾噩噩間重拾自我,夢醒時已經身處難民潮中,自暮丘峽的修真戰場,流亡至同盟邊陲之城沙月城。

他不明所以,記憶如何遭到侵擾,唯一能肯定的是,這一切與修真界的修行之力脫不了干係。

從那以後,探求記憶碎片的線索便如石沉大海,通往修行之門也再未對他敞開。

直至與世伯相認,承蒙蕭瑟引薦,踏入了那神秘的扶桑道院密報堂。

於是乎,江寒開始了雙重生活的旅程:一為扶桑道院密報堂中傳遞秘信的信使,一為暗處幫派中行事隱秘的成員。兩重身份彼此牽制,於江寒而言,卻皆是找回遺失記憶不可或缺的鑰匙。

因唯有在扶桑道院密報堂,他能夠接觸到解開謎團的線索;而在南沙月城的地下世界,他能夠獲得實踐所需資金。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重獲那六年被剝奪的記憶。

江寒漫無目的地冥想,緩緩步出道院。穿梭於曲折小巷,確認無人尾隨後,步入一條寬闊大道。

他喚停一駕馬車,輕吐一地名。車伕斜睨他一眼,默然無語。

兩匹年邁靈馬拉著車廂,鼻息轟鳴,向南疾奔。

江寒掀開車簾,只見雌月與子月共懸東北低空,煤氣燈的微光在地下蒸汽噴湧中黯淡,僅勉強照亮青石路面,街邊的古雅建築則被夜色吞噬,成為黑幕下的鋒利輪廓。

馬車遠離了秩序井然的古城,周遭景象逐漸變得詭譎扭曲。夜空似壓頂而來,歪斜的樓閣似疲憊至極,於夜色掩映下,難辨細部。

沙月城之南第四街以南,悽砂族裔聚居於此。

馬車駐足於“荒野客棧”之前,此地以區區數十個流民便能棲身一宿而聞名,往往是悽砂人踏入同盟領域的首要落腳點……

付了靈石,自雲梯騰躍直上三重樓閣,在蜿蜒廊道中,諸般喧囂紛擾不絕於耳。此地壁障薄如蟬翼,居室狹小勝似納芥之盒,四處肆虐的穢蟲早已無視人之存在。

江寒輕推室門,門扉嘎吱作響,昏黃靈燭搖曳,室內之物幾不可辨。

唯獨那杆銀輝熠熠,直指他心口的靈符槍,分外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