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玉葫蘆

床上,赤母的面板被裹得嚴實,一寸不露,但臉上明顯已經瘦脫了相,止息子施過針後,她原本灰敗的臉色竟透出紅潤來。

“螢兒”,赤母似乎想伸手,但是露出的卻是隱約泛著黑的手骨。

他們逃得匆忙,止息子備下的藥品根本趕不上她傷口惡化的速度,但赤螢還幾步上前,像是沒看到似的,一臉平常地將她的手重新放好,掖被子,然後朝她笑。

“玉葫蘆,在匣子裡,你要收好……”

玉葫蘆本該是赤螢和哥哥赤練一人一塊的,是赤螢週歲的時候,赤父特意為她們兄妹買的,赤練的是一塊墨玉,而赤螢則是一塊碧玉。

“母親,你別擔心哥哥,等你的傷好了,我們一起去找他。”

赤螢點頭,撫著母親瘦骨嶙峋的手臂,盡全力衝她笑,掩蓋她話裡的哽咽。

“螢兒,去……去人界,別……別留在這裡……”

赤母反手握住赤螢的手,激動地臉發紅,她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咳起來。

“母親……”

赤螢的心宛如針扎一般細細密密地疼起來,她眼角通紅,說不出一句“好”來。

我一個人,又能逃去哪裡呢?

“母親,求你……別丟下我……”

她只能這樣祈求著,無比希望這是一場夢,或者,能從天而降一個奇蹟。

“去人界,找……你爹爹家的大人,會收留”,赤母實在體力不濟,她喘息片刻,才繼續道:“去求他收留,不要在這裡……練兒已經出了事,若是你也……那我還有何顏面去地下見你爹爹……”

“不,我不要,母親……等哥哥回來,我們……我們一家人一起離開,再也不要分開!”

赤螢只覺得心裡空,她的笑容僵硬得十分難看,甚至難以維持,最後已經完全無法控制自已的情緒、左右自已的表情與言語。

她一向是不愛哭的,因為眼淚解決不了現實問題。

——爹爹不會死而復生、哥哥不會從戰場上平安歸來、眼下,更是挽留不了母親逐漸消散的生機。

可最近,她哭了太多次了。

這樣的軟弱、無力……

她的眼淚情不自禁地上湧,一寸寸,模糊了她的視線,模糊了母親溫柔的臉。

赤螢只聽見母親說,別找哥哥,去人間,以及,好好活著。

這些天,多少次遊走在生死邊緣,可赤母仍撐著一口氣,等她、見她,就為了告訴她——

這世道不好,可即便如此,螢兒,我們疼愛的女兒和妹妹,你要帶著我們那份,多去看看這世間,好的、壞的,即使它給予的我們的苦難如此繁多,可我們仍然覺得,活著,是最好的祝福。

我們都會保佑你。

願你平安。

窗外,風止。

這天,身世不明的孤女第一次切身體會了失去的痛,不同於記憶深處的爹爹,也不同於下落不明的兄長,她是親眼看著,那個從小愛她護她的女人,一點點氣息斷絕。

她看清了她因傷痛皺起的眉頭,眉心已經刻下一道深深的烙印,也看清了她擔憂的眼眸,喪夫、失子,如今她的小女兒還未完全長成,就要從此一個人在這濁世中闖蕩了,她能生存下去嗎?

赤母沒有答案。

但她驀然想起,那年,大雪紛飛,她揭開襁褓,那個女娃娃對她展露的笑,是那樣的可愛、柔軟,叫人愛憐。

那老僧人說,赤螢是無根飄萍,她想才不是。從此一生,她一定要好好照顧她,呵護她,愛她。

好可惜啊,她再也沒有機會了……

赤母的眼睛黯淡下去,赤螢這才終於敢觸碰她。

她小心喚她,“母,母親?”

赤母安詳地睡著,臉還是溫熱的,赤螢顫抖著手,輕輕地,慢慢撫上她的眉心,“不痛了啊,再也不會痛了……”

……

短短几天,赤螢送走了很多人,赤日村眾人、止息子、還有糜糜。

赤日村眾人最後還是打算進山避難,也許還會有人僥倖逃回來,他們得守著他們的家。

村長還讓赤螢放心,說是若赤練回來,他們會告知他赤螢的去向。

止息子年紀大了,這一場動亂到底讓他動了落葉歸根的心思。

“這一走,也不知道有生之年還能不能再相見,螢丫頭,你……唉,好好的,都好好的。”

之前的“家當”也被止息子強行全數退了回來,“說是要等你回來的,這些自然要還給你。”

“止大夫,真不知該如何謝您,您的大恩,我一定不忘,有朝一日,有機會我一定會報答您的!”

赤螢其實已經哭麻木了,眼睛裡的紅血絲很重,可是當止息子慈愛的目光望向她時,她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赤螢才知道,她是這樣的討厭離別。

糜糜也是,它這段時間格外安靜,還有莫名的歉疚。

夜裡,一次偶然,赤螢發現,糜糜果竟然揹著她偷偷在哭,她一是驚訝於糜糜果竟然會哭,二是驚訝於糜糜果因為沒有幫到她而難受。

寒涼的夜裡,赤螢緊緊抱住小小的糜糜果,在心裡默默給它道歉,“糜糜,對不起,之前利用你,可你這樣好……”

“還有,謝謝你。”

月光下,兩隻難過的小獸靠在一起,彼此安慰,互相舔舐傷口。

糜糜最終是獨自離開的,但是走前,它悄悄給赤螢留下了一根通體雪白、類似人參須的東西,它說透過這個,它就可以隨時感知到赤螢。

糜糜果自已也不知道為什麼,它對赤螢很有好感。

或許是因為,自它誕生以來,她是唯一一個能與它心意相通的人,或許是其他什麼原因,它不得而知。

所以,它為她留下了這一株參糜,那是百年前它好不容易才修得的,也許關鍵時候,能救她一命。

就這樣,赤螢揹著止息子為她準備的小包袱,揣著母親留給她的玉葫蘆,以及糜糜送她的參糜,獨自踏上了南行的道路。

她來時,正值隆冬,走的時候,卻是盛夏。

蟬鳴不絕於耳,赤螢滿心惘然,前路等著她的會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