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東陵玉

第八章 東陵玉

憫月是被心口的熱意喚醒的。

原本，她是個很怕冷的人，陰冷的風、溼潤的土，在地下，她一直覺得冷，可後來，不知從哪裡來的暖意，源源不斷的。

等她攢夠了力氣，睜開眼睛，發現自已的身體比周圍的人多了一顆心。

說是心，其實它是一塊石頭。

晶瑩透亮，橙黃如暖陽。

他自稱東陵玉，說起自已的來歷，他十分驕傲。

上古，女媧補天，取天下晶石，他中了選，只是沒用上，便被西王母借去裝點瑤池。

仙魔大戰前夕，他又被上神取用，鑄造仙器緹螢燈，用以鎮壓魔主。

“那你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呢？”

憫月聽了他的來歷，十分驚奇，她點點自已的胸口，瑩白纖細的骨架瞬間抖落下一層骨灰。

“……”東陵玉啞口無言。

他仔細回想，無果。

“仙魔大戰異常慘烈，上神以生命為代價，獻祭了魔主，他們都隕落了……也許，我是死了吧？”

“也不知道，緹螢如何了……”

他的聲音低落下去，不知在懷念誰。

“也許吧，不過死了的話，我們怎麼還能說話？”

憫月的記憶也是混亂的，她分不清自已是死了還是活著，但是她看得見自已的狀態。

她變成了一副骨架，雖然是她自已的，她還是覺得陌生。

周圍沉寂一片，說話都有迴音，只有她，變成了這樣，不人不鬼的模樣。

哦，現在還多了東陵玉，他長進了她的身體裡。

憫月感到溫暖，她確信，是因為東陵玉，這顆白骨心。

“你想出去看看嗎？這個洞穴實在是太臭了！”

東陵玉蠢蠢欲動，絲毫不掩飾自已的嫌惡。

憫月下意識低頭嗅嗅，她忘了自已只是一具白骨。

微愣過後，憫月搖頭，小聲道：“我會嚇到別人的。”

東陵玉安靜下去，憫月還有點慌，“你生氣了嗎？”

“別吵，我在思考。”

憫月乖巧地蹲在原地，一動不動，畢竟她已經死過一次，不吃不喝，也不會有影響。

只是，她不想再回到冰冷的從前。

她真的，真的很怕冷。

東陵玉似乎在憋著什麼大招，沉寂，不知過了多久的沉寂，憫月蜷縮著骨頭，發呆，也是在整理自已的思緒。

那是一個分不清晝夜的森林，狼嚎、獅吼、虎鳴，野獸的威脅聲音不絕於耳。

也許是入夜了，寒氣逼人，偶爾有冰涼的，不知是野獸的口水，或是莖葉的露水，從頭頂滴下，濺到憫月的眼皮。

她一個激靈，更加瞪大眼，茫然看向周圍。

在她的身旁，人們和她動作一致，無措地尋找著，卻不知在尋找什麼。

“我們死了，其他人就能活吧？”

終於，有人打破了麻木的靜。

可他的詢問更像是喃喃自語，除了離他一步遠的憫月，其他人仍沉浸在漫無目的的找尋中。

“你冷嗎？”

陰溼的空氣，令憫月極為不適，獻祭的人自然不會有換洗衣物的特權，她的一身衣服還是臨走前，母親熬了一整夜為她縫製的。

她說，村裡人都會為她感到驕傲的。

她這一走，家裡的境況就會大不相同了。

是嗎？

母親輕輕點頭，眼中含淚。

“好孩子，你是個好孩子……”她嘴裡重複說著這些。

於是，憫月頭一次，在全村人的注目禮中，被敲鑼打鼓的，鄭重送了出去。

可行至半路，她就覺得冷了。

她躲進長長的隊伍中，可週圍的人大多同她一樣是苦出身，並不比她強壯。

他們並不能互相靠在一起取暖。

其實風不大，但就是冷，比從前在家時，大冬天的清晨，她去河邊洗衣服還要冷。

漸漸的，她的腳失去了寒冷的感覺，火爐一般火熱起來，甚至有點癢，她想撓撓。

憫月的步伐慢了下來。

“走快點！”騎著大馬的小將黑著臉，甩了甩馬鞭， 咻的一聲，震破空氣，力道十分凌厲。

憫月將有點短的衣袖重新抻了抻，趕緊跟上隊伍，不敢多言。

等到了地方，他們待在這裡，已經不知過去了多久。

外面的人來自修真界，送他們來的那位小將與他們交接過，便千恩萬謝地離開了。

憫月聽見他對他們極為崇拜。

修真弟子守著他們，卻也不同他們多交流，只知道他們在等一個時間。

——一個大人物隕落的時間。

外面的人說他是上神，這世間的最後一位神明。

眼下，他將要為了蒼生獻祭自已的一切：無上的修為，無窮的生命……

修真弟子說起他，真是上天下地，無所不能的神。

傳說，他聆聽了世間所有生靈的願望，併為他們一一實現。

憫月聽了，靠在身後的泥牆上，兩手捏起自已微潮的布衣，她四處看看烏泱泱的人，心中萬分不解。

那麼，我們這些人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她其實對那位神明並沒有實感，只是聽到外面人談論起他做了許多利國利民的好事，她想起自已的家、村子，小鎮……

嗯，再遠她就不知道了，但是她在每一條路過的小河邊，都許了願。

有時是一根糖葫蘆，有時是弟弟的藥，有時會貪心一點，想要一件漂亮的毛茸茸的圍脖。

“那些是上京或者都府的特權，我們沒資格……”

說到一半，那人忽然住嘴，眼中是遮不住的驚恐。

幸好，沒人有空去注意到他小小的抱怨。

除了憫月。

好巧，又是他。

於是，憫月又問，“你冷嗎？”

沉默，還是沉默。

但寂靜中，有一片薄薄的溫暖輕輕落到她身上。

“謝謝。”憫月同樣輕輕地回應。

她的腳已經徹底失去了冷暖的知覺，但是身體上的久違暖意令她感到睏倦，最終她睡了過去。

再沒有醒來。

“東，東陵玉？”

這次，憫月醒來了，因為她感受到了自已身體的變化。

橙黃的光照亮了洞穴下的一切——血、骨頭、野獸的屍骸、被驚走的小蟲、一朵不知名的小花……

還有憫月自已。

一個全新的身體，熱乎的血肉包裹住她冰冷的骨頭，她彷彿又一次活了過來。

“算是緣分吧，我幫你重鑄血肉，你出去，幫我找人。”

“什麼？”憫月沒聽懂。

“我想起來，我似乎要找一個人，她叫，叫？緹螢……我要找到她！”

東陵玉的聲音虛弱下去，也許他將要修養一段時間才會再次覺醒，所以他努力地幫她。

“記住，入夜後，我的力量會消失，你會重新變成骨妖的模樣，所以，去妖獸的地方，不要去人界，記住！”

“還有，找到緹螢，我們都需要……”

需要什麼他沒說完，聲音就消失了。

“東陵玉？”

憫月叫了幾次沒反應，洞穴重新靜下來，她站起來，感覺自已有些沒由來的心慌。

橙光早已隨著東陵玉沉寂下去，那些因光亮而帶來的驚動也隨之消失。她撫著心口，感受到熟悉的暖意，定定神。

“我們死了，其他人活了！”

她手成喇叭狀，大喊著，聲音迴盪在洞穴的每個角落。

現在，我出去替你們看看這世間。

它的新生，有我們一份，我理應去看看的。

憫月跟自已說，努力適應著自已新的身軀，歪歪扭扭地跑了出去。

洞穴內，風過。

牆角落，小鼠從石縫裡鑽出，一根老舊骨頭輕輕磕在碎石上，喀的一聲。

像送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