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白骨妖

出山的路並不如想象中的容易,特別是憫月剛覺醒,身上的力量還並不能很好的控制。

有時,她會被出來覓食的野豬逼上樹,有時又會失手將路過的梅花鹿吸食,只剩一副骷髏架子。

憫月尖叫著後退,她看看地上散亂的骨頭,翻過自已的手,彷彿上面攢滿了血腥,飛速跑去河邊搓洗,直到指腹的面板皺起,掌心發紅,她也沒有感覺。

清澈的河面倒映著的是一張陌生的臉。

比她原生的要美上許多。

可是,這不是她的臉,她也永遠不會感受切膚的疼痛。

憫月早已經死了,死在千萬年前,有誰會記得她呢?

這幾天被刻意忽略掉的情緒在這個平凡的午後,忽然翻湧上心頭。

沐浴在春日暖陽中,身邊是鳥語花香,低頭是泉水淙淙,可憫月還是感受到了來自這世間的、前所未有的冷寂。

她縮成一團,緊緊捧著懷裡這顆不屬於自已的心,將自已藏進了陽光照不到的樹蔭裡,疲憊地閉上眼。

至少,還有東陵玉,他知道她的名字。

只要,還有東陵玉,憫月就不算死去。

憫月本以為小重山中無人煙,沒想到她卻是被人喚醒的。

那是個瘦高個,穿著青色的短打布衣,翠竹一樣的人,手裡提著一捆柴,背上揹著一個半人高的揹簍,一塊花布蒙著,看不清裡面。

“姑娘?”

身前的昏黃日光被男人的身體擋去大半,憫月半眯著眼,反應有些遲鈍。

似乎是揹簍太過沉重,男人索性將揹簍取下,蹲下身子。

“姑娘,山中多野獸,還是儘早離去吧。”

憫月的思緒清明瞭幾分,她睜眼,看到男人蹲在離自已幾步遠的地方,並沒有靠很近。

她心中長舒一口氣,對憫月來說,這是一個足夠安全的距離。

太陽快落了。

粉的紫的晚霞攪散了橙黃的餘暉,天空的另一半則顏色慘淡,似影子一般朦朧的彎月,在灰暗的天幕上時隱時現。

黑夜的兇險,不只是深山。

憫月想起東陵玉的警告,她連忙起身,謝過男人便要離去。

只是走前,男人叫住她,從揹簍裡掏出一包野果,紅彤彤的,個大飽滿,瞧著就喜人。

他將果子用花布包好,留在地上,又退幾步。

“家中長輩愛吃的,姑娘不妨嚐嚐,甜甜嘴,心情也會舒暢些的。”

從頭到尾,在憫月醒後,他就沒抬過頭正眼看她,生怕冒犯了她。

憫月從沒被人這樣對待過,不免有些羞赧。

又是一番謝,男人擺擺手,背起揹簍就走了。

憫月低著頭,餘光落在他的揹簍上。

原是一筐子書。

他竟不是個獵戶,而是個書生麼?

目光一轉,卻發現那人的耳朵尖紅得滴血,她突然想笑,覺得這人挺可愛。

等人走遠,憫月才拾起地上的果子,嚐了一顆,想象中,它果然汁水充裕,滿口香甜。

憫月摩挲著花布,最終愛惜地將它藏進了懷裡。

走出小重山已經是幾天之後了。

憫月不知道自已是繞了路,又實在是不熟悉地形,走了許多冤枉路也沒發現。

出了山,她本想找地方休整,沒想到迎面就是一個敞著肚皮的黑虎,細長的尾巴上翹,左搖右晃的,勾搭著身旁的女郎。

憫月邁出的腳步立馬收回,她意識到自已來錯地方了。

這裡不是人界。

連路邊攤的攤主都不是簡單人物,他揮舞著自已的胳膊在鍋裡翻炒,而他的胳膊是一個鍋鏟。

之前東陵玉說她是骨妖,她不以為意,心理上仍然覺得自已是人類。

妖怪,在村裡從來都是用來恐嚇小孩子的存在。

可踏入這裡,憫月終於有了實感。

她也成為了這樣的存在麼?

憫月恍惚著,彷彿眼前是汪洋大海,她只是一滴微不足道的露珠,卻被匯入其間,從此隨波漂流。

一個月前,妖獸門傳出訊息,妖王的愛子莫名橫死,這些天,私下小道訊息不少,都說妖王不知從哪兒,得了一個能起死回生的古方,眼下正重金懸賞藥人。

訊息一出,四方震動。

安陽府的城主姓衛,從前是妖王的副使,眼下主城有所求,他轄下的靈寶宗自然是全力配合的。

暗處,有妖盯上了她。

“那是誰?臉生得很啊……”

“管他誰呢,反正她獨身一個,要不幹一筆……”

話音未落,肩上壓下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來。

這小妖雖不過是大人物手下的一個小嘍囉,但大小算是個有名有姓的人物,他眉頭一皺,轉過臉就要開罵。

等他看清身後人,立馬變了臉,他恭敬地一拜,“祝公子”。

底下人沒眼色,還要再說什麼,被他一掌按下,笑的十分諂媚。

祝珩心裡清楚他在想什麼,也不多言,只說:“不過是個普通姑娘,誤入此地罷了,她不是城主要找的人。”

說完,他掏出一塊碎銀丟給他們兄弟,“這幾日你們辛苦了,自去買些吃食,歇會兒吧。”

小妖連說不敢,最後實在推辭不過,才千恩萬謝地收了。

等他點頭哈腰地將祝珩送走,身後的小弟才敢上前,“那位大人是誰?”

“教書先生。”

小妖一臉高深莫測,小弟撇撇嘴,仍然不解。

“可他背後是筆仙兒。”小妖捏著碎銀子,慢吞吞地補上後半句。

小弟臉上果然露出敬畏的神色。

筆仙大人,那可是城主跟前的紅人,安陽府的二把手,祝珩從小便被他收養,這樣的人,這樣的情分在,即便他不過是一個區區人族,誰敢得罪?

他擺明了態度要護著的人,他們自是無有不應的。

這背後的官司,憫月一概不知。

出了靈寶宗,她便一路南下,避開人,日夜兼程地趕路,好不容易看到了熟悉的路標。

玉陽宗到了。

它是修真界的最南端,與人界接壤。

當年,他們就是從玉陽宗去的小重山。

憫月沒有多停留,她家還在玉陽宗以南。

那裡有一座很秀麗的山,本來是沒有名字,但由於山頂的形狀很像一隻展翅的大雁,有位不知名的才子遊玩後,在山頂的石頭上刻下了“落雁一遊”。

從此,“落雁山”的名號便傳開了。

山腳下的梅花村,後來改名為落雁村,就是憫月記憶中的家。

可當憫月真正踏入故土,才發現,它早已在歲月中失去了舊時模樣。

從前的村落變成了城鎮,人丁興旺,但隨著歲月逝去的又何止房屋?

大概是所謂的“名人效應”,落雁山成了遠近聞名的名山,來往的遊人如織,憫月行走其間,甚至感受不到絲毫熟悉的氣息。

這不是她的家了。

可是,山洞裡的一行人都是被敲鑼打鼓地送走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是去拯救蒼生於水火的。

我們救了他們,這世間,怎麼會連一絲痕跡都不留呢?

太陽又要落了。

憫月失望地轉身,想去尋一處隱秘的藏身地。

但就在她轉身的剎那,天空“騰”地一聲巨響。

緊接著,炸開一束束盛大的煙花,霎時便點燃了將暗的天,以及不遠處,聳立著的巨型石像。

那石像刻著的是一位立於蓮花座的神像。

它雙手自然下垂,團在一起,捧著一個元寶形狀的法器,微微垂首,彷彿在看自已的信眾,它的眼神平靜包容,嘴角掛著能普度世人的慈悲微笑。

他是?

憫月還在思索,周遭所有人已經雙手合十,人浪一般參拜他,嘴裡高呼“元孟上神慈悲”。

上至七八十的老嫗,下至三歲小兒,幾乎人人虔誠拜見,只有憫月格格不入,如一粒塵埃,融不進這浪濤中。

那一瞬,她腦袋空空的,懵得疼,彷彿完全失去了自已的反應,只是愣愣的,眼睛一瞬不眨,盯著那個石像。

他們從沒見過這位人人稱頌的上神,只是在臨死之前,短暫地穿梭過他的身體。

山洞裡的每個人都是一滴微不足道的小水珠,但好在他們的數量足夠多,多到能夠和上神合力填平被魔主吞噬的窟窿,甚至最後絞殺了魔主的元神。

憫月至死都不會忘記山洞裡壓榨一般的瀕死感。

所有人都被陣法定死在原地,感受著被轉移來的魔主的威壓,身體要爆炸了似的,氣都喘不上來。

幸運的人早早死在了這一步。

可大多數人都命賤,硬是扛過來了。

魔氣的侵蝕如烈火灼身,憫月從沒聽過如此慘烈的痛苦叫聲,他們向外求救,甚至只是為了尋求解脫。

可大戰正酣,誰會理會他們的死活?

山洞裡的景象,說是人間煉獄也不為過。

憫月彷彿進入了一個大型屠宰場,在這裡,他們不分彼此,血氣從旁人的鼻腔湧出,又被他人重新吸入。

她甚至能清晰地看著,那柄無形的刀正飛速切割血肉,黏膩的血水順著裸露的骨頭,慢慢滑下,與身邊人的一起,匯入新的血海中。

他們安靜地熔化,然後被這片奇異的海接納了。

血滴在石頭上的聲音黏膩沉悶,並不如河水清脆動人。

山洞漸漸變得死寂,眾人再無力掙扎,只能在痛苦與絕望中等待最後的解脫——是死嗎?

真要是這個就好了。

他們的元陽被漸次抽離,順著法陣的力量,集中到上神的兩掌之間,只見他目光堅毅,右手兩指併攏,在心口處一點,和他們元陽一樣橙黃的東西從他眉心浮出。

上神默唸了一串古老的秘文,他眉宇間的光亮隨即隱去,心口處,盛大的橙光如黑暗中的一盞明燈被分離出來。

它亮一分,上神的臉色就難看一分,憫月感到的痛苦就多一分。

也許是在同魔主對峙,匯聚起來的橙光與吞沒天地的魔氣不斷消散,又聚集。

救蒼生,真的好難啊……

——這是憫月最後的心聲。

她也就靠著這點“虛榮心”撐到了最後。

魔主和上神同時隕落了。

一起死去的,還有小重山上,秘密洞穴裡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