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墜了海棠,晨起的風帶著它在泥濘的地上翻滾,不知等了多久,風雨終歇,一隻淨手拾起了它。

女孩穿著桃色花裙,輕輕抬起手,把那朵殘破的海棠放在了曦陽下,光透過花瓣,照出紋理,對映出少女彎彎的眉眼。

“劉嫿,快來!”

隔的不遠處有一座廊亭,廊下立著一位青衣女子,憑欄而望,笑容嫣然地朝樹下的少女揮手。

被喚作劉嫿的少女“哎”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海棠放進了花籃裡。那裡已積攢了許多花,粉的白的,藍的紫的,在這小小的籃中,少女重構了一個繽紛的春日。

殘花終有了自已的歸屬,也跟著少女笑,隨著她奔跑時的顛簸,在花籃裡搖搖晃晃。

“晏禾姐姐,你今日這樣早?”劉嫿跑至廊下,有些微喘,小臉紅的像那朵春日海棠,好不嬌羞。

青衣女子從硃紅欄珊裡走出,體貼地遞給劉嫿一塊絲帕,輕笑道:“不早了,我今日要去椒房殿找皇后娘娘,可不敢誤了時辰。”

“去椒房殿?你去那裡作甚?”劉嫿歪著頭,眼眸中流露疑惑。

這女子名喚劉宴禾,是當今聖上與寵妃曹氏的女兒,與皇后素來沒什麼交情,除了固定三日請安之外,劉宴禾是絕不會無緣無故就跑到椒房殿去的。

果真,只見她一反常態地咬著唇,抬頭羞怯地望了劉嫿一眼,指尖瘋狂地攪動絲帕,曦陽照在兩人身上,她垂下的臉頰竟比那硃色欄杆還要紅豔。

劉嫿更加疑惑,顯然她並不能明白劉宴禾這突如其來的羞赧是為了什麼。

“哎呀,是皇后娘娘要給我說親。”劉宴禾見劉嫿一直歪頭用懵懂的眼神瞧著自已,知道她不懂,於是耐心解釋道,“說親你知道嗎?就是選夫婿,一個女子到了年歲,家裡的長輩就要張羅著給她說親,把她嫁出去,好讓她完成自已的使命。”

劉嫿今年雖有十四,但對男女之事依然朦朦朧朧,只覺得神秘異常,復問劉宴禾:“你要完成什麼使命?”

“自然是要相夫教子,這是女兒家天大的事情。”劉宴禾彎下腰,寵溺地在她鼻尖輕輕颳了一下,“你這個小傻子,真是什麼也不懂。好歹也是東宮的人,太子哥哥那樣聰明,你怎沒學到個一星半點兒。”

劉嫿被她弄的有些癢,皺了皺鼻頭,咧開嘴衝劉宴禾嘻嘻地笑,絲毫不在意她喊自已傻子,反正這樣喊的人也不止她一個。

見她依然憨態,劉宴禾擺擺手道:“罷了,時辰不早了,劉嫿,我要先走了。”

劉嫿點頭,說了句“宴禾姐姐再見”後,就重新挽上花籃,朝著御花園的方向走。她採了許多花瓣,再折幾條細柳枝就可以收工回東宮找王兄了。

雨後的宮道帶著清新的草木花香,劉嫿一路抱著花籃蹦蹦跳跳,哼著小曲兒,心情格外舒暢。

御花園裡,早春時節的樹木已枝繁葉茂,雨水將嫩葉洗刷地乾乾淨淨,一眼望去,鬱鬱蔥蔥,整個園像陷入一汪碧潭。

“爬過來,快爬過來!”

“小畜生,本王讓你從這裡鑽過去,你耳朵聾了是不是!”

劉嫿剛行至假山,突聽山裡傳來幾聲鬨笑。兩三個灰衣太監圍成一個圈,朝中間那位穿錦革馬靴,戴朱纓寶飾之帽的華衣少年卑躬屈膝,在他們面前還跪著一個渾身是傷的男子,他四肢像畜生一樣爬著,黑髮散蓋在臉前,步伐緩慢地從華衣少年的胯下鑽了過去。

過後,山裡響起雷鳴般的譏笑。

少年勾勾手,太監們立刻心領神會,諂媚地鞠躬,在樹叢裡抽出一支粗長藤條,步伐矯健地朝那個跪地俯首的男子走去,狠狠抽了一鞭。

男子抱住頭,將身體縮成團,幾十藤鞭落下,他疼得渾身抽搐,倒在草叢裡不停喘息,氣浪震得草木發顫。

“嗬,真是個廢物,本王讓你跪你就跪,讓你爬你就爬,還真像條狗。”華衣少年上前,惡劣地用皮靴不停攆壓他的手掌,直到紅腫破裂也不肯鬆開。

男子疼的咬緊牙關,可即使唇角咬破了他也不肯發出一丁點痛苦的哀嚎。

深深草木掩蓋了眾人的半邊身姿,劉嫿看不清那個可憐男人是誰,唯一能確認的是,那位華衣少年就是大漢的八皇子,劉麒。

他是皇后的第二個兒子,也是太子劉羿的胞弟,如此顯赫的身世放在宮中,又性格惡劣,幾乎是混世魔王的存在。

劉嫿知他兇狠,往日裡更不願與他來往,兩人唯一的接觸只有在東宮裡的匆匆一面。

見前面正打的火熱,她心裡登時生出畏怯之感,也不折柳了,抱緊花籃,轉頭就跑。

鋪了鵝卵石的小徑在雨後彷彿滴了蠟油一般,光亮亮,滑溜溜,劉嫿跑的又快又急,珍珠鞋履如踏凌風,可稍不留神間,腳下一滑,她整個身體向右傾倒,桃色裙襬瞬間在空中擺出了漂亮的花型。

巨大的響聲吸引了假山裡的人。

“誰?誰在那裡?”劉麒的聲音隨即響起,伴隨而來的,還有踏踏的腳步聲。

劉嫿心一緊,急忙爬起身,將整個髒兮兮的小臉都藏在花籃後,怯怯道:“劉麒哥哥,是我,我是阿曦。”

“裕華?”

這是劉嫿稱公主時,太子劉羿賜的尊號。

劉麒已經走到了劉嫿面前,負手而立,聲音就像兩邊眉毛一樣,壓的極低,“你在這做什麼?王兄何在?”

“我……我來折幾支柳條。”在他靠近的瞬間,劉嫿抱著花籃往後退了一大步。

“王兄呢?他沒陪你一起?”

“今日東宮有臣子,王兄處理政務去了,不曾陪我。”

“當真?”

“真的真的,阿曦不敢欺騙劉麒哥哥,太子王兄真的在東宮,沒跟著我。”她急忙自辯。

劉麒深深一聲嘆息,如釋重負道:“那便好。”

劉嫿悄悄從花籃後探出一隻打量的眼睛,只見剛才還神氣的少年現在正撫著胸口吐氣,臉上露出劫後餘生般的微笑,周身戾氣消失。

默了會兒,劉嫿兩隻腳無措地相互磋磨,鼓足勇氣道:“劉麒哥哥,我想走。”

“走?”面前的少年低眸看向小姑娘。她髒兮兮地舉著放滿殘花敗柳的籃子,眼神怯懦可憐。雖與劉麒歲數差不多大,可心智卻還和孩子一樣,在他面前表現更多的是弱者對強者的順從。劉麒又莫名想起那位住在東宮的胞兄,他是如何的神仙人物,怎麼養了個廢物在自已身邊?軟弱無能,哪裡與之般配?

他死死盯住劉嫿,眸中多有嫌棄,不明就裡的小姑娘被嚇了一跳,心臟又開始突突地跳。

“劉麒哥哥,我真的要走了,太子王兄還等著我回去。”

“你不是要折柳條?不要了?”

“明天再折也一樣……”劉嫿咬著唇,手緊緊抓住裙襬,將那裡抓了好幾層褶皺。

她想回去,劉麒不喜歡她,如果再待下去,也許她會和那個男子一樣被打的倒地不起,奄奄一息。劉嫿這樣想著,心中忐忑不安。

恰時,面前的少年抬起了手臂,她條件反射一樣,蹲在地上大聲喊:“別打我,別打我,我不是故意看見的……”

劉麒被嚇了一跳,低聲罵了句,喝道:“誰要打你,給本王起來!”

他又衝假山那邊的兩個太監揮手,“你們兩個給本王滾過來。”

太監瑟縮著,垂頭行至身側。

劉麒指著一旁的大柳樹命令道:“爬上去,折幾支柳條給她。”

兩個太監面面相覷。本以為主子要對公主動粗,兩個人各懷鬼胎,心裡還盤算了要怎樣勸解拒絕,這可是太子殿下的心頭寶,碰不得!不曾想,他們的主子只是沒好氣地讓他們折幾支柳條。

“還不快去!”劉麒見兩人不動彈,有些惱。

太監忙躬身垂首,“喏喏”兩聲後,麻溜地上樹折柳去了。

柳條放進劉嫿手裡時,她人還是懵的。

害怕的捱打沒有來,反而得到了心心念唸的東西,劉嫿愣了好一會兒,隨即又開心地笑了,“謝謝劉麒哥哥。”

劉麒冷眼瞧她,臉色依舊難看,“記住了,今日之事不許告訴王兄,還有那個人,你也要當做沒見過,知道了嗎?”

他說“那個人”,劉嫿忍不住往他身後看去。

剛才那個倒地的男子已經爬了起來,渾身是血,披頭散髮地像鬼一樣。他雙手匍匐在地,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面前幾人,像盯一塊垂涎已久的肉,彷彿下一秒就朝劉嫿撲過來撕咬了。

她當即收回視線,心撲通撲通地跳,心猿意馬地回道:“知道了,阿曦知道了。”

劉麒一說讓她走,劉嫿便馬不停蹄,慌里慌張地抱著自已的小籃子往外跑。

還未跑出花園,身後就又傳出斷斷續續的辱罵聲。

劉麒道:“看什麼看,知道她是誰嗎你就看,眼睛不想要本王就替你剜了……”

那個陌生男人說了什麼劉嫿沒聽見,她太害怕了,只能把意識放在兩條不停搗騰的腿上,閉著眼跑出了御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