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迷糊糊睜開雙眼,赤紅的朝陽包圍著我,碩大的火球從東方冉冉升起,我抬手遮住刺眼的光,漫無目的地在蘆葦叢裡遊蕩。

蘆葦比我要高,長長的葉子會劃破我的臉頰,血液和腥臭吸引了白色飛蟲,成群地圍著我轉。

“阿母……”

我又累又餓又渴,高高的蘆葦擋住了我前方的路,以至於我什麼也看不見,迷茫一片。

“阿母……”

朝霞漸漸褪去,雲天染成藍白相間。

我蹲下來,望著仍然紅如霞光的大地發呆,它似乎保持著某種忠貞,不管雲天如何變換,這片蘆葦蕩依舊紅的詭異。

阿母躺在我身旁睡覺,還有阿姊阿兄們。我晃了晃阿母的肩膀,告訴她我餓了,我要拉她起來,讓她帶我回皇宮。

可她像陷入了永久的沉睡,無論我怎樣拉扯都不願醒來。

我餓的發昏,擺弄著阿母僵硬的手臂,爬進了她的懷裡,將身體蜷縮成團。她的臉像冬天的冰塊,我並不知她為何是冷的,也許是夜間的風太大了。

阿母的懷抱以前是最暖和的,她抱我時會親我的額頭,拍我的背,絕不像今天這樣一動不動,像個沒生命的雕塑。我以前也不住在這裡,而是住在一處金燦燦的殿宇中。

那裡沒有白色小蟲,沒有一望無際的蘆葦蕩,更沒有駭人的赤紅大地。天亮睜眼,我有吃不完的珍饈美食,穿不完的雲蜀錦帛,無數人圍著我,喚我“翁主”。

前兩天也有人這樣喚我。她們睜著恐懼的眼睛看著我,大喊:“翁主快逃,快逃!”

阿母將我抱在臂彎裡,捂住我的眼,不許我回頭看那座金碧輝煌的宮殿,也不許我回頭看一眼阿翁。

我聽見好多人在哭,又聽見好多人在笑。

“阿翁是在和阿曦玩遊戲嗎?”

我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只依稀從阿母的指縫裡看見漫天的火光,明白整個皇宮離我越來越遠,阿翁也離我越來越遠。

阿母抱我進一輛逼仄的馬車裡,在一片喊殺和刀光劍影下,車輿飛快地往前衝,她鬆了我的眼,讓我可以藉助微弱的晨光看清她惶恐的表情。

“阿母……”我喚她,她卻彷彿像受驚的鹿一樣,全身發抖。

“我們要去哪裡?”

我仰眸嘻笑,單純地以為這只是阿母像往常一樣帶我出宮遊玩而已。

“去哪裡……去哪裡都可以,只要能出皇宮……”

我不能理解她眼中的恐懼,只是感到些許奇怪。

“那阿翁呢?他會來找我們嗎?”

“不……他再也不會來了。”阿母的聲音哽咽,望向我的眼裡充滿了悲慼。她突然衝過來掐住我的胳膊,搖晃我,衝我吼道:“阿曦,你一定要活下去!記住今日所發生的一切,記住燕國,是他們殺了你阿翁,是他們害得你流離失所,待你日後強大,定要重回故土,討伐燕賊,為你阿翁報仇啊!”

她流著淚,一雙瞳孔死命盯著我,表情猙獰地像是畫冊裡的女鬼。

我被她嚇到了,不停地哭,不停地哭,哭聲從馬車裡傳出去,在整個山谷裡悠悠迴響。我朦朧地感覺到自已再也見不到阿翁了,再也回不去皇宮,我永遠地失去了他,失去了自已的一切。

阿母心疼我,將我抱進懷裡哄,“好孩子,好孩子,你可千萬要活下去……”

她心臟的律動,好似疙噠噠的馬蹄聲響,我和著淚,聽著鐵踏馬蹄的鏗鏘聲越來越近,不知不覺間,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再睜眼時,我已經在一片蘆葦叢中,馬車倒在一旁,我的阿母和兄弟姊妹們都睡在這片赤紅的土地上,身體也被紅霞浸泡。

因為飢餓,我睡在了阿母冰冷的懷裡。

不知過了多久,白色飛蟲越聚越多,我被一股濃濃的腥臭味燻醒,茫然地睜開眼時,四周已經黑漆漆一片,蘆葦正隨風搖擺。

“阿母,阿兄,我餓了,阿曦餓了,你們醒醒,我想阿翁……”

沒人回答我,空蕩蕩的蘆葦林裡只有孤零零我一個人。我終於意識到自已被拋棄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上天似乎同情我的遭遇與絕望,也陪著我痛苦一場。豆大的雨水落下來,打溼了我骯髒的衣裙和亂糟糟的頭髮。

我爬起來,跪在地上,仰天張著嘴巴。源源不斷的雨滾進我的肚子裡,飢餓漸漸被消滅,我一點也沒有覺得這個姿勢有多難堪或者可恥,只覺得幸福,雨水灌進肚子裡,活下來的幸福。

喝飽了雨,我扒下阿兄身上的外衫,罩在頭頂,開始往前走。我不知自已要去何處,也不知何處才是歸屬,我想回皇宮,卻不知去皇宮的路。

正躑躅間,有風吹過,帶著沉悶的馬蹄聲響和無數的火光。

“殿下,找到了!找到了!”

人的聲音湧進我的耳朵裡,不止他興奮,我也興奮。

生的火苗又一次熊熊燃燒。

我不管他們要找的是人還是東西,又或者是誰,只憑著本能往前跑,向著有光的地方跑。

石頭扎破我的腳,蘆葦葉磨刮我的面板,雨水直往我口腔裡湧,可我就是不停地跑,好像一停下,那些恐懼、孤獨、死亡就要趕上來將我生吞活剝了。

騎馬的人見我從黑夜裡披著一身破爛衣衫跑來,皆忌憚地拔出了劍。

“是我,我是阿曦。”我歡歡喜喜地跑過去,衝他們擺手。

騎馬的人們面面相覷,他們只知梁國的君侯之女,卻不知阿曦是誰。這是我的乳名,除了家人,再無人知曉。

“你……你是翁主?”他們有些不可置信。

“是,我是你們的翁主。”我咧開嘴笑了,理所應當地朝他們伸出一隻手,期盼著他們能帶我回家。

然而實際上,沒有人來牽我,更不會有人帶我回家。

他們只是冷漠地高懸在馬背上,用幾乎憐憫的目光灼傷我身體的每一寸肌膚,直到我千瘡百孔,面目全非才肯罷休。

我覺得兩頰發燙,伸出的手隨著羞恥感慢慢收了回去。

他們不是來接我回家的。

我篤定這件事後,轉身就要跑。

“阿曦!”

“阿曦等等!”

身後有人喚我為阿曦,是個男子,我以為是阿翁。

“阿翁,你來接……”

我歡喜地扭頭,眸光又在見到男子的下一秒變得膽怯。

那是個玄衣少年,撐著一把青傘從黑夜裡緩緩而來。他生的唇紅齒白,劍眉星目,金蟒玉帶纏腰,銀簪束髮,清冷矜貴,周身的氣場讓人感覺經歷了一場春寒料峭。

我望著他,身體不自覺向後退卻,舉著破布的手一時也變得無措起來。

“跟我回去吧。”

我的頭頂不斷傳來噼裡啪啦的雨滴聲,一大片陰影落在我身上,為我隱去了衣裙的汙漬,還有臉上的傷疤。

少年蹲下身,那把傘正向我傾斜。

“劉嫿,你想活下去嗎?”

劉嫿是我的名字。

此刻天地間只剩下這個身姿半蹲的少年,他用他手中的青傘,為我擋去羞辱的目光,還有大半的寒冷。

我點點頭說:“我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