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金烏如炬,光暈下的宮堂殿宇巍峨壯闊,簷牙高啄,一排排硃紅樑棟拖起釘頭瓦礫,龍騰嘯鳴,稜角分明的匾額盤踞殿簷之上,五脊六獸俯瞰而望,只見那匾額蒼勁有力地寫著兩個字,“東宮”。

宮廊長長,一位不苟言笑的老嬤嬤正急步往寢殿方向趕,她身後還跟著七八個垂頭而行的宮女,雖腳步匆匆,可她們托盤裡的典籍文書卻被託得穩穩當當。

嬤嬤回頭,嚴肅道:“都豎起耳朵聽仔細了,一會兒到了寢殿見了太子殿下,規規矩矩把東西放下,誰若敢以下犯上使些狐媚手段,汙了殿下的眼,那便是打死了丟出宮去,賤命一條,誰也不會姑息!你們都給我機靈點,什麼該幹什麼不該幹,心裡可都要清楚。”

“是,奴婢們都記下了。”宮女們縮著脖子,表情羞羞怯怯。

嬤嬤滿意地轉過身子。走到亭廊拐角處,她無意間一瞥,只見金碧輝煌的東宮大門猝然開啟,光霞萬丈,身穿桃紅花裙的小姑娘從一片黑鴉鴉的侍衛堆裡衝了出來,似綠叢一點紅花,惹人眼球。

東宮守衛無一人阻攔,更沒人敢阻攔,他們叩首跪拜,眼睜睜看著小姑娘抱著花籃一路暢通無阻地跑進了東宮,朝著太子寢殿的方向跑。

嬤嬤眉心一蹙,急忙出聲喊住她:“裕華公主!”

劉嫿停下腳步,在亭廊一角仰笑嫣然地喚了聲“葵嬤嬤”,隨後歪腦斜身,繞過嬤嬤的身體去打量她身後藏起的一眾宮娥們,並對她們手裡的竹簡文書感到好奇。

嬤嬤咳了一聲,嘴角扯出微微笑意,“公主這是準備去哪?”

她的眼神肆無忌憚在劉嫿身上游走,掠過她亂蓬蓬的頭髮和髒兮兮的衣裙,最終落在了她懷中的花籃裡,將那些春雨過後的殘花敗柳一覽無餘,眼神再看向劉嫿時,多了厭惡與嫌棄。

劉嫿倉促地低下頭,怯怯道:“我去找王兄。”

葵嬤嬤仰起長頸,本就比劉嫿高挺的身姿如今顯得更加高大,“今日諸位大臣拜訪東宮,太子殿下忙亂不堪,實在抽不出時間來陪你,公主不如先去偏殿等著,換一身新的衣裙,洗把臉,把自已收拾妥當了,等太子殿下忙完奴婢就來喊你。”

金烏射出劉嫿矮矮的影子,落在紅欄杆上彎曲變形,她輕輕嗯了一聲。

葵嬤嬤再不能多說什麼了,只好帶著一眾宮娥從她身側繞過。

大約戌時,如血殘陽過後,朵朵烏雲藉機盤旋於蒼穹之上,蓄勢待發,一陣狂風席捲綠浪,新生的嫩芽被吹地搖頭晃腦,找不定方向,沒過一會兒,天空下起了密密麻麻的雨。

劉嫿趴在偏殿的軟榻上,透過窗欞的小孔向外望,只見群花似水的俘虜,垂首彎腰,高大的樹木張牙舞爪,恰時閃電如龍,穿過厚厚的雨牆直奔偏殿而來。

隨著“啊”的一聲尖叫,劉嫿從軟榻上坐起身,撫著胸口不停喘息。

偏殿裡雨聲淅淅瀝瀝,幽靈一樣迴盪,時間好似又回到了五歲那年的雨夜,在一片荒無人煙的蘆葦蕩裡,孤獨和恐懼接踵而至。

她咬住指甲,心裡不停呼喊: 王兄!王兄你在哪裡?嬤嬤為何還不來喊我?

如此彷徨了許久,殿外終於傳出除過雨滴墜落的其他聲音,腳步聲,交談聲,紛至沓來。燭火幽幽,隨著殿門的陡然開啟,雨聲轟鳴震耳,好似天塌。

一個挺拔單薄的身姿在光影的簇擁下走了進來。

劉嫿立即從床榻上跳起身,眼眸裡閃過星星點點。

人影停在珠簾前,臉隨著跳動的光點而變得斑駁,聲音卻異常清晰,“阿曦,用過晚膳沒有?”

一句小小的問候足可以撫平她所有的焦躁不安。

劉嫿搖搖頭,一雙水涔涔的碧眸注視人影良久,內心深處多麼渴望他能走近一些,再走近一些,就像那日雨夜,他傾斜雨傘抱住顫抖的劉嫿,說要帶她回家。

“正好,孤帶了宮外的點心給你,快過來嚐嚐。”

直到清冷的聲音響起,劉嫿如夢初醒。那人依舊沒有走近,固執地與她擱簾而望,連衣襬都規規矩矩,不飄不揚,沒有一絲慾望。

從什麼時候開始,王兄漸漸疏遠她,不願與她親近了呢?劉嫿想不明白,只失落地斂下眼睫,慢吞吞走到了那人身旁,喚了聲:“王兄。”

“聽你殿里人說,今日你去了御花園玩?”劉羿一邊往桌椅處走,一邊道。

劉嫿乖巧地跟在他身後,輕淡地嗯了一聲。兩個人,一個不願慢下腳步等,另一個賭氣不肯快步走,漸漸地,中間的距離越來越大,如銀河般遙遠。

殿裡詭異地安靜下來,面前的男人終於捨得回頭看一眼劉嫿,只見她垂眸而立,眼底肌膚大片鮮紅,淚水晶瑩,將落不落,模樣可憐的惹人心疼。

劉羿嘆了口氣,柔聲喚她:“阿曦。”

“怎麼了阿曦?”劉羿走到她身邊,捧起她小小的,紅彤彤的臉,用指腹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花,“有人欺負你了?”

劉嫿莫名想起今日在御花園的所見所聞,劉麒和那個可憐男人,還有男人那雙想要將她拆骨吞腹的可怕眼神。她的心狂跳的厲害,眼淚越聚越多,溢滿了劉羿的整個掌心。

“沒有,沒有人欺負我……”她搖搖頭,伸手攬住劉羿的脖頸,用哭聲控訴,“嬤嬤讓我在這裡等你,可你遲遲不來,王兄,你怎麼來的這樣遲,外面下了好大的雨,我害怕,我以為連你也不要我了……”

劉羿半蹲著身體被她抱住,手懸在半空,一時有些僵硬無措。

沒有等來王兄的回抱,劉嫿的哭聲更大了,甚至蓋過了雨聲。

“王兄,你當真厭棄了我,再也不要阿曦了嗎?”

蠢笨如她,小小的姑娘不明白,為何以前待她親暱的太子哥哥到如今連擁抱都變得小心翼翼了?她討厭這種既近又離的感覺,就像是一條小狗,主人喜愛時給你金銀玉器,寵愛你就連宮裡的皇子公主也要賣你三分薄面;厭棄時又毫無道理,只憑一句不喜歡,玩膩了就可以隨時收回他所給予的一切榮耀和溫柔,讓你又一次一無所有。這種感覺似一把刀懸在劉嫿頭頂,讓她惶惶不可終日。

皇宮裡誰人都可以嘲笑她,罵她蠢貨,但劉羿不可以!誰人都可以嫌棄她,但劉羿不可以!

“笨阿曦,王兄怎麼會不要你呢。”數萬次掙扎過後,劉羿終於放下猶豫的手,將劉嫿緊緊抱進懷裡,鎖進自已的領地。

“以後再不要說這種話,你是一個獨立的人阿曦,不是附屬品更不是牲畜,我的悲喜交歡不該影響到你,你也不該只為我而活,縱然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也依然會是大漢的裕華公主,擁有自已的榮耀與尊嚴,這一點生生世世都不會變。”劉羿捧起她的臉,無比真誠地看著她,將她臉上的淚痕和狼狽通通擦去。

“王兄……”劉嫿吸了吸鼻子,縱使對劉羿的話萬般疑惑,她還是乖巧地點點頭,說:“阿曦知道了。”

殿外的雨正在逐漸變小,有王兄在時,雨夜也會變成一種享受。

劉嫿吃了三塊點心後眼睛就開始發澀,王兄就在她身邊寫策論,偶爾抬頭看她一眼,兩人相視而笑。她挪動屁股,將腦袋枕在王兄的腿上,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無憂無慮地睡了過去。

睡夢中,劉嫿聞到一股淡淡的檀香,熟悉的使人心安,她整個人被騰空抱了起來,放在床榻上,身軀很快又縮排一個溫暖的懷裡。

“王兄……”她喃喃自語。

榻邊的人拍拍她的背,像哄小孩兒一樣哄著她,“我在,睡吧阿曦,睡吧。”

……

深夜

劉羿披了件外衫,榻上的人兒還在熟睡,不時地發出幾聲嚶嚀,他幫她攏去鬢角的碎髮,燭火昏沉,映出他眉眼溫柔。

外面的雨已然停了,周圍一片寂靜。劉羿枯坐許久之後,悄無聲息地踱步去了殿外。

傾斜的殿簷不知疲倦地墜落雨滴,聲音滴答滴答,在空寂的夜裡顯得無限清晰。

劉羿失神地望著遠方,不知在想些什麼。

葵嬤嬤就在這時來到了他的身後,恭敬詢問道:“殿下,可回寢宮就寢?”

劉羿搖頭道:“孤今日留在這裡。”

他的聲音清冷無波瀾,引得葵嬤嬤忍不住抬眸望向他的背影,這才發現她敬愛的太子殿下已然脫去外袍裡衫,只著一身白色寢服站在廊下。

嬤嬤微微蹙眉,語氣委婉地提醒道:“裕華公主……她不是您的侍妾,如此夜宿於此,恐被小人口舌,怕是不妥啊殿下。”

她還想說,此事若被皇后娘娘知曉,那才是大災難,天要塌啊!

“她當然不是孤的侍妾,她是……”

劉羿說的激動異常,可話到一半,他又突然頓住了。

她是……她是大漢的裕華公主,亡國君侯之女,太子表妹,可不管哪種身份,都不是他劉羿的妻。他無論如何都不該留宿於此。

一股莫大的悲痛正在劉羿心口慢慢流淌,他緩緩地,緩緩地吐氣,像受到了挫折,語氣裡再沒有剛才的意氣風發,“阿曦醒來見不到我,她會害怕。”

這話像說給嬤嬤聽,也像在安慰自已。他總要找一個妥帖的,能正當陪在阿曦身邊的理由。

月色入戶,外間的風越來越大。

劉羿欲轉身回殿,途經葵嬤嬤時,他冷聲警告:“以後不準再騙她了。”

她讓劉嫿在偏殿裡等,卻從未向劉羿提過此事,若非劉羿自已想見她,也許這傻孩子會一直等到天亮。

“若再讓孤發現你欺騙於她,孤會要你的命,絕不姑息。”

嬤嬤忍不住聳起脊背,風將她聲音吹得顫抖,“是是,奴婢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