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早晨還帶著寒氣未消,劉嫿擁緊棉被坐在床上,眼神迷茫地望著空蕩蕩的大殿。

殿門嘎吱一聲開啟,四個小宮娥端著盆盂、各種珠寶首飾,綾羅綢緞,整齊劃一地走了進來,為首之人問:“公主,可需晨洗更衣?”

劉嫿聽出這是貼身婢女蘭香的聲音,急忙鑽出紅帳,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反問她:“王兄去早朝了嗎?”

蘭香沒有抬頭,規矩回道:“是的公主,太子殿下寅時便走了。”

“寅時啊……”劉嫿喃喃自語。她失落地垂下眼睫,手將帳簾一甩,整個人又重重地躺回到床上,手腳擺成大字,失神地望著帳頂發呆。

這是她在長安的第十個年頭,皇上是她的叔父,太子是她的表哥,而這所金碧輝煌的東宮是她賴以生存的第二個家。太子表哥大她十歲,在劉嫿話還說不清楚,生活不能自理之時,表哥已經獨攬大權,征戰沙場,一邊處理繁瑣的朝政,一邊照顧她這個麻煩的妹妹了。

記得幼時劉嫿很怕雨夜,每逢陰天下雨她總是哭著找王兄,從她的寢殿赤腳跑到劉羿的寢殿,央著他抱自已睡覺。劉羿憐愛劉嫿,放縱了一次又一次之後便乾脆住進了她的殿裡,甚至連公務也搬了過去。

兩人私混幾年後,劉嫿漸漸長大,她開始發現身體的異樣,開始去觀察自已的胸部,觀察王兄身體與她身體的不同。

十一歲那年,宮裡的二公主出嫁,皇后娘娘讓劉嫿做媵妾,陪嫁去安陽。處事未經的小小姑娘在只會抓蝴蝶的年紀裡,不懂什麼叫作陪嫁,更不知安陽離長安有多麼多麼遙遠。

老嬤嬤架住她,將胭脂水粉塗滿她的臉,本該光潤的嘴唇突然像火一樣熱烈妖豔,銅鏡裡很快映出一張陌生的臉,劉嫿歪頭打量自已,喜服鬆鬆垮垮地套在身上,模樣滑稽地像豫劇裡的丑角。

姑娘是早熟的櫻桃,脫去青澀稚嫩,變得嬌豔欲滴,貴人娘娘們都拍手叫好,說著稱讚的話,可誰都忘了,同一棵樹上,最先飽滿的果子最先壞掉。

劉嫿問嬤嬤:“你要帶我去哪裡?”

嬤嬤說:“去安陽。”

“安陽?那是哪裡?王兄也跟著去嗎?”

“不公主,太子殿下要留在東宮。”

嬤嬤將劉嫿塞進一頂寬大的轎子裡,紅光如血,搖晃的轎頂好像隨時坍塌。劉嫿看的有些暈,胸口喘不過氣,她扯住嬤嬤的手慌忙問:“嬤嬤,嬤嬤,我去了安陽還能再見到王兄嗎?”

同行的嬤嬤沒有笑臉,甚至對她無休止的問題感到厭煩,語氣都透著敷衍,“以後太子殿下若能記起你,自然會去看望。”

“若記不起呢?”

“那便是生生世世永不再見。”

嬤嬤壓住她的手,臉上扯出一個詭異的笑,“你說你安安分分做一個公主多好,榮華富貴,尊貴榮耀什麼都有,可你偏要勾搭太子,也不想想,一個亡國翁主怎配的上未來天子?送你去安陽做妾已是娘娘仁至義盡,既讓你遠離了長安,又怎會輕易讓你再見太子呢?人啊,要懂得滿足。”

她的手捏住劉嫿的手,好似也捏住了劉嫿的心臟。

惶惶不安的感覺從胸口蔓延全身,劉嫿有預感,她再也見不到王兄了,就像見不到阿翁和阿母一樣,她又要被拋棄,又要回到那個充滿恐懼的蘆葦蕩……

劉嫿猝然起身,放聲尖叫。

不要,她才不要回去,她不想再被拋棄……

劉嫿跳起來,像瘋子一樣抓打嬤嬤的臉,拼命掙脫束縛,白皙的手腕上磨出駭人的紅痕,火辣辣的疼痛讓她哭的更猛烈,掙扎地也更狼狽。

“你放開我……壞人壞人……我要見王兄,王兄……”

她欲將整個轎子掀翻,大喊:“放我出去,我不要去安陽,我要回東宮,我要去找王兄……”

“小賤人,你給我過來!”嬤嬤抱住她的身子往地下拖。

撲通一聲,劉嫿的頭重重地磕在了轎角上,大片鮮紅的血液浸染了她的喜服,好似置身雲端,她的意識飄渺,眼前赤紅的光正在一點點消散。

最後一刻,她聽見有人在喊阿曦,一個熟悉的身影衝進了轎子裡,劉嫿來不及觸碰他,眼前突然一黑,整個人徹底昏死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少個日月,劉嫿再次睜眼時已經回到了東宮。窗外正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王兄就坐在身邊,見她醒來,一雙猩紅可怖的眼眸瞬間流露出喜色,緊緊握住她小小的手。

他喜極而泣,溫柔地將額頭湊到劉嫿的額頭上,“太好了,你醒了,你終於醒了……”

王兄身上的檀香混合著雨水的清新,讓人仿若置身世外桃源,心境空曠。劉嫿的悲傷瞬間煙消雲散,她顧不得額頭的疼痛,卯足勁兒往劉羿懷裡鑽去,帶著震天動地的哭聲,她說:“王兄,求求你不要拋下阿曦,阿曦想永遠跟你在一起。”

劉羿蹭著她的臉頰,眼眸裡流露出難得一見的愛意,“不會拋下阿曦,只要阿曦想,跟一輩子都可以。”

一輩子,也許就是永遠……

可自那次擁抱過後,王兄再沒有留宿過她的寢殿,也不願與她親近,就好像她是什麼洪水猛獸,唯恐避之不及。“一輩子”的約定,更像是王兄為安慰她隨口胡謅的言語。

記憶的齒輪停止轉動,劉嫿捂住隱隱作痛的胸口,將頭埋進被褥裡,那處還殘留著王兄的氣味,她貪婪汲取著,忍不住小聲啜泣。

蘭香等人還在帳外等候,聽見哭聲,焦急詢問道:“公主,發生了何事?”

劉嫿不答。

蘭香憂愁地看向一旁的菊香,菊香心領神會,機靈道:“前幾日,永延殿的九公主得了只畫眉鳥,歌聲婉轉悠揚,未央宮各殿公主們都見過了,都說有趣,公主,不如咱們也去瞧個熱鬧?”

“畫眉鳥?”劉嫿抽抽泣泣坐起身,聲音還有些啞,“她從哪裡得來?”

菊香繼續道:“聽說是某位皇子殿下送的生辰禮,小巧玲瓏的,還會唱曲兒解悶呢。”

劉嫿聽的有些心動,又問:“除了唱曲兒,它還會什麼?”

菊香笑起來,“那奴就不清楚了,得公主親自瞧過才知道。”

一旁蘭香附和著:“是啊公主,今日天氣暖和,與其悶在殿裡無聊,不如就去永延殿瞧瞧那畫眉鳥,興許還會有什麼好玩的事情發生呢。”

她出完,殿裡靜了片刻。

隨後,劉嫿咬著下唇鑽出紅帳,仍然只露一個腦袋在外,像孩子一樣彆扭道:“那,那便去瞧瞧,我與阿音許久未見了,想必她也很想我。”

見她心情好了,蘭香與菊香相視一笑,連連稱是,湊到劉嫿跟前,伺候她穿衣洗漱。

永延殿是未央宮裡最幽靜的一處住所,九公主劉音容就住在那裡。

音容是個玲瓏小巧的十三歲小姑娘,性子單純,與劉嫿是從小的玩伴。從前,太子讓姐妹二人一起去學堂唸書,一個是腦子笨,太傅今日講的典故,明日再考便全忘的乾淨;一個是太過靈巧,愛耍小聰明,策論文章總是假手於人。

有次隨堂考核,和藹的朱太傅摸著小鬍子,笑嘻嘻地佈下考題“何謂‘已所不欲勿施於人’?”,並要求兩個時辰寫一篇文章出來。

姐妹兩人一個抓耳撓腮,嘆息聲迴盪整個學堂;另一個呼呼大睡,口涎淌滿整面紙張。

等時辰到了,太傅將答卷陸續收起。在看劉麒和其他幾個皇子公主的文章時,他還在笑眯眯地擼著白鬍子,又往下翻了一張,笑容瞬間凝固,連鬍子都驚得翹了起來。

劉嫿的紙面上,空無一字,無數的墨點交織錯雜,小小的點染成大大的疙瘩,像是姑娘思考太久理不順的頭緒。

墨水粘合住兩張宣紙,朱太傅皺眉將第二張答卷的褶皺全都扯平,驚詫地發現,這張紙上原來還有字。

方方正正的紙面中央歪七扭八寫著這樣一句話:“太傅,所謂已所不欲勿施於人,就是你不想答的題也不要讓我來答,這簡直難為死人!”

劉嫿寫這句話時,幾乎耗盡了知識儲備,整個人悲痛欲絕,淚流滿面。

“力不濟,亦怨天尤人。”

朱太傅哼了一聲,對這張“無可救藥”的答卷狠狠鄙夷了一番,隨後黑著臉又繼續往下翻。

等看到九公主的答卷時,他手一頓,臉色由黑變白,整個人都愣在原地。

只見那黃宣紙上明晃晃地畫著一隻大烏龜,龜殼上調皮地寫了三個字:“太傅朱”,紙張的邊邊角角甚至還殘留著數不清的口水汙漬。

何其囂張!何其不可理喻!

朱太傅被氣得七竅生煙,連夜跑到東宮向太子告狀,說她們姐妹兩個簡直就是“黑白小鬼”,特來學堂索他這個老不死的命。

太子看到兩人的答卷後,也忍不住發笑,調侃她們的默契和胡鬧,簡直就是天生一對!

劉嫿很喜歡這個小她一歲的表妹,常親切地喚她阿音。

這日中午,劉嫿到永延殿看畫眉鳥。

殿裡的主事嬤嬤見了她,恭敬地喚她“裕華公主”。

劉嫿興奮問道:“阿音可在?我聽菊香說,她得了一隻能唱曲兒的畫眉鳥,快讓我瞧瞧。”

嬤嬤說:“公主來遲了,我們家主兒帶著鳥剛走,給隔壁含章殿的燕世子送吃食去了。”

“燕世子?哪個燕世子?”劉嫿蹙起疑惑的眉。

大漢國七個皇子,四個公主,哪來什麼世子呢?難道他和她一樣,是一方諸侯之子嗎?

劉嫿正疑惑,嬤嬤解釋道:“就是前兩月從燕國來的質子啊,叫魏昭,是燕侯君的小兒子,公主難道沒聽說嗎?”

“燕國的世子……”劉嫿一字一頓地重複著。

晌午的太陽照得人暖洋洋的,可劉嫿卻莫名其妙地抱緊身體,一股冷風浸入骨髓。

魏昭,燕國,燕國……

好熟悉的名字,是不是有人提起過?

可在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具體說了什麼呢?

劉嫿只覺得腦袋裡有蚊蠅飛過,耳邊嗡嗡作響,她不停用手砸著腦袋,可依然什麼也想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