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入了冬,天便黑得特別早。熙熙攘攘的淮京都城自天光昏暗便霎時靜默了下來,鵝毛般的大雪在空中打著旋兒,紛紛揚揚織著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將整座城池籠罩其中。

迅疾的風裹挾著鋪天蓋地的雪花將房簷下紙糊的燈籠撞得搖搖晃晃,燭光搖曳,驚動投映在積雪上的陰影,光影顫動的瞬間,幾道鬼魅般的影子一閃而過,踏雪無跡,只有兩尺餘的藏銀彎刀在燈籠飄起的瞬間對映出冷厲的寒光。

君卿踩著厚厚的積雪,晃晃悠悠地踱步在官道上,手中拎著壺從百花樓裡順出來的陳年花雕,不時仰頭抿上一口,酒液從緊繃的下顎滑進領口,莫名綺靡。一雙桃花目流淌著醉意,玉製的酒壺在他手裡輕巧地打了個轉兒,落進了路邊的積雪裡,“啪”的一聲摔得粉碎。 `

“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何人愁——”他哼著隨口胡撰的歌謠,雪色的狐裘和狐裘下豔紅的衣角隨著他的腳步飛出一朵花來。

銀色的彎刀從天而降,斬碎了幾片飄飛的雪花後,徑直劈向了那看似絲毫沒有察覺的人影。

然而,那搖搖晃晃的人影卻像是被絆了一下,往旁邊一歪,正巧避過了刀鋒,只有鬢角的一縷長髮被寒刃斬落。

“君卿,交出秘印,留你全屍。”

十來個身穿勁裝蒙著臉的神秘人像是憑空出現的一般,將君卿嚴嚴實實地圍在中間,手中無一例外是寒光凜冽的彎刀。

“秘印......什麼是秘印?若是想討賞錢,明日相府請早。現在別攔著爺的路,爺的三百美妾還等著爺呢......”他酒意上頭,正是醉得厲害的時候,全然沒有意識到來人手中握著的是吹毛斷髮的彎刀。

“殺了他。”一聲令下,彎刀出鞘。

他們為了尋找秘印已經摺損了太多人,如今主家震怒,就算找不到秘印,也要取了君卿的項上人頭,以免秘印落入他人手中。至於那些護著君卿這個廢物的花氏餘孽,既然花家已滅,君卿既死,他們也翻不起什麼風浪。

此次他們出動了五十餘人埋伏在城中,就是為了將花氏餘孽一網打盡。

冷光凜然的利刃在空中帶起一道殘影,帶著必殺的凌厲,直逼向君卿的命門。可他依舊不慌不忙,眯著眼任由彎刀劈下,連躲也不躲。

“錚——”的一聲,刀刃被一把小巧的匕首輕飄飄地截住,看似沒有多少力道,卻再也不能往下半分。

“你——”彎刀的主人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你也是修士?!”他清楚地感受到了從那小小的匕首處傳來的令人恐懼的力量,一時間如墜冰窖。

難怪,難怪被主家派出尋找秘印的修士都再也沒有音訊,他們都以為是當年花氏滅族後的餘孽在暗中保護,誰都沒想過這個惡名傳遍諸國的紈絝竟然已經悄悄成長到了如今的地步,所有人都被他矇騙了!

“噓。”君卿伸出食指點了點唇瓣,唇角帶著笑,一雙桃花眼裡已然是徹骨的寒意,“不會保守秘密,可是會喪命的。”話音未落,甚至沒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只有一具屍體直挺挺地倒下去。

千金難求的狐裘被隨意丟棄,一身紅衣的修羅終於在此刻露出了隱藏已久的獠牙。一把不過幾寸長的匕首在他手中變成了勾魂奪命的招魂幡,鬼魅一般的影子在風雪中穿行,捉摸不定,只有風捲動獵獵的衣角。風聲過後,最後的生機也隨之消散。

血一般的紅袍邊,橫七豎八地躺著一地屍體。

肆虐的風捲著密集的雪花,很快就在屍體上覆蓋了薄薄的一層。君卿蹲下身,扯了塊屍體身上的布料慢條斯理地擦掉匕首上的血跡,原本散漫的神色突然一凝,輕哂一聲:“嘖,麻煩的來了。”

恐怖的威壓從遠處席捲而來,他迅速起身,透過風雪看了眼城西的方向,計上心頭。

既然來了,總得儘儘地主之誼。

城西,聖庭。

白金兩色的拱門雄偉輝煌,漢白玉鋪成的道路從拱門處一直延伸到遠處高高聳立的十三根漢白玉巨柱。每一根柱子上,都刻滿了繁複又詭秘的紋路,金色的華澤順著柱上的紋路緩慢流轉,一直導向地面。

地面同樣鑿滿了奇異的文字和花紋,將自漢白玉柱上流下來的華光匯聚至一點,流向最中央,那裡懸浮著一臺巨大的渾天儀,正以一種穩定而緩慢的速度旋轉。

這裡是全大周國上下極為重要的機樞之地,庇護著大周的江山與子民免受天災侵襲。

三年前的大周,北有大旱,南有洪水,東邊地動不止,西邊瘟疫橫行。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地,千里疆土竟無一寸安身之處。而由欽天監佔出的卜辭,無不表明此為亡國之兆。

就在平民百姓乃至王孫貴族皆惶惶不可終日之際,太子突然引薦一位高人面見聖上,說是可解亡局。

高人以大周十三郡佈陣,以淮京為陣眼,設下蔽天之陣,陣法初成之日,各地紛紛傳來急訊,謂災患已止。而這聖庭,便是陣眼所在。

民間甚至廣為流傳著“寧教宮闈亂,莫擾聖庭塵”的俗語,足以顯出聖庭至高無上的地位。

高臺之上,玉柱上流轉的金芒在夜色中顯得分外明亮,將目光所及的一隅照得亮如白晝。巨大的渾天儀下靜默地佇立著一個白色的人影,幾乎與漫天飛雪融為一體。

少頃,他終於伸出手,圓形的法印從掌心升起,將整個渾天儀籠罩其中,紫金色的星芒從渾天儀上飛下來,繪成了一幅明滅閃爍的星圖,星圖幾番變換,最終落成了一幅輿圖,輿圖上所繪,正是大周的廣袤疆域。星圖之上,隱隱可見一層朦朧的銀光,在星光的映照下忽明忽暗,脆弱得彷彿一陣風便能將它盡數吹散。

無人知曉,正是這看起來不堪一擊的屏障矇蔽了天道,在大周註定滅亡的結局下,硬生生扭轉乾坤,讓風雨飄搖的大周王朝得以喘息,亦讓黎民百姓免於流離失所。

明滅的光映進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瞳,照出了不易察覺的憂慮。

淮京大雪半月未停,蔽天陣支撐了三年,如今已經顯出了崩潰之兆,若是沒有解決之策,只怕要不了多久,大周就會重新變成三年前的人間煉獄。

眼下,只剩下最後一個辦法了。

垂下的睫羽掩住了眼底的複雜情緒,他伸出手指,輕輕抵在自已的眉心處,一小片蓮花瓣狀的青色光芒隨著他的動作逐漸顯現出來。他絲毫沒有猶豫,手中快速結印,漂浮著的蓮瓣被一個繁複的法陣託著,與渾天儀融為一體。與此同時,他面前的星圖上,銀色的屏障逐漸凝實,將整個星圖牢牢庇護在其中。

廣袖輕拂,星圖消散。

——

聖庭初建成時,本是由宮中禁軍日夜看守,只可惜好景不長,禁軍之中有人被他國奸細收買,意圖破壞聖庭,若非及時發現,如今的聖庭早就成為了廢墟。

因此,為防再生事端,國師親自出面,在聖庭外方圓百米佈下重重陣法以保證聖庭的安全,此後聖庭方才一直安然無恙至今。

君卿直奔聖庭而來,打的就是要將那些一直追著他的尾巴引入陣中的主意。別人不知,他可是清楚白清渠那廝下手有多狠,這聖庭外的陣法一個套著一個,越靠近裡邊兒的殺機越重,就是那些個天階的老不死的來了,都得去掉半條命。

恐怖的氣息越來越近,君卿片刻沒停,直接踏了進去。

甫一進入陣中,君卿清楚地感覺到自已的修為在飛速消退,直至完全消失。但他不慌不忙,似乎對這種情況早已習以為常。

陣中的世界與外面全然不同,天上地下皆是灰濛濛的一片,迷障四起,不辨方向。

而追著君卿進來的修士自察覺到修為消失開始就已經亂了陣腳,心神不穩,輕而易舉便被陣中的幻像鑽了空子,墜入了無盡的幻境之中。

這禁錮修為的法陣中不知被布了多少個幻陣,只要是心有慾念的人,入了陣中難有不被幻象迷惑的。若非君卿已數次入陣,早有準備,少不得也要吃些苦頭。

飲過血的匕首閃爍著令人膽寒的光,陷入幻陣的地階修士甚至毫無察覺就被輕而易舉帶走,他們甚至到死也不清楚自已究竟是如何喪命的。

這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刀刃一次次被送入皮肉中,過分穠豔的容顏上沾染了噴濺出的血液,顯出幾分詭異的妖冶。一雙時刻帶著輕佻笑意的眸子逐漸帶上了癲狂,熊熊燃燒的大火倒映在瞳孔上,幾乎將所剩無幾的理智焚燒殆盡。

砭骨的風捲著冰碴子迎頭澆過去,刺入骨髓的冷意終於喚回了迷失的理智。君卿被凍了個激靈,頓時清醒過來。

他後知後覺,闖入聖庭的修士已經被他屠殺殆盡,而他手中的匕首正明晃晃地插在他腳邊早已沒了氣息的修士的胸膛上。

“沙沙——”緩慢又有些虛浮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君卿驀然回頭,正對上一雙深邃冰冷的眼眸。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