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晚風中夾帶著絲絲涼意,江一鳴雙臂搭在生鏽的欄杆上向外望去。

遠處市中心的高速路上千百輛汽車流火一般來來往往,車燈和霓虹燈照亮了半個城市。

這座城市在江一鳴小的時候還沒有這麼繁華,那時候的樓大多都還只是普通的洋樓,那時候爹媽也不會為了幫江一鳴在市區買房焦頭爛額,那時候江一鳴也不必被催著去尋找自己的未來,那時候一切似乎都還有時間去想去做。

如今當年的洋樓都已經被高樓大廈取代,江一鳴遠遠地望著市區中那些高聳的居民樓,每棟樓都有著幾百扇窗戶,那些窗戶有些亮著燈,有些則黑洞洞的。

每扇窗戶後的人都有著大差不差的生活。

江一鳴再次默默地數起了窗戶。

也許我以後的生活也就是這樣,大學畢業後找一份工作養活自己,然後在父母或者親戚朋友的介紹下認識一個普通女孩結婚生子,為了一套房和一輛車打拼大半輩子。

江一鳴邊數邊想。

這就是大多數普通人的人生,江一鳴並不覺得不好,反正又不是隻有他一個人的人生是這樣的。

這時耳機中的音樂正好播放到張信哲的《從開始到現在》。

“難道我就這樣過我的一生?”

張信哲動情地輕聲低唱。

“難道我就這樣過我的一生?”

江一鳴喃喃自語。

江一鳴以前也問過自己這樣的問題。

其實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都不願意就這樣碌碌無為地過完自己的人生,每個人都曾想過要去勇敢地追逐自己想要的自由。

但平凡是個沒有盡頭的深淵,每個人都在拼盡全力地往外爬,每個人都期盼著某一刻希望的陽光能打在臉上。

江一鳴也想過要勇敢地去追逐自由,但現在想來簡直就是痴人說夢,其實整個世界都相當於一個平凡的深淵,是許多人一生都不曾走出的深淵,埋葬著無數人支離破碎的夢想。

江一鳴越想越悲觀消極,他平時都會盡量避免自己不去往這方面想,但今天看到這群意氣風發的同學時他突然發現自己被遠遠甩在後面了,明明是相似的年齡。

有本書裡有這樣一句話:恐懼可以逃避,但它總有一天會找上門來,到那時你就要付出加倍的代價償還。

江一鳴開啟啤酒豪氣地仰頭猛灌了一大口,灌得涕淚橫流。

倒不是因為悲到深處,而是因為動作太大灌進鼻子裡了。

“咳咳咳……”江一鳴狼狽地用餐巾紙擦掉了鼻涕眼淚。

包間裡的喧鬧仍在持續,江一鳴背靠欄杆回身望去,一層玻璃門之隔的包間裡每個人都紅光滿面的,彷彿連周圍的空氣都泛著淡淡的暖色調。

江一鳴這邊的世界正在颳著微涼的晚風,只有遠處的汽車鳴笛聲遠遠傳來,有一種黑白老電影的質感。

江一鳴靜靜地觀察著包間裡的每個人,忽然發現了一個奇怪的情況——體育委員和沐曉曉並肩坐在一起,大家似乎都在刻意地離他們遠一點,而包間門口體育委員的哥們正從店員手裡接過一束花。

江一鳴皺著眉頭仔細去看,平時粗枝大葉的體育委員此時舉止矜持,跟個懷春少女似的。

儘管江一鳴是個感情小白也能看個大概出來了,他突然間有點慌張不安,他的腦海中浮現起了某些愛情電影的片段。

他彷彿能提前預測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了。

只見體育委員的哥們小心地弓著腰偷偷摸摸向體育委員走去,體育委員正在將手伸向他,大家的目光都向沐曉曉和體育委員聚集。

“刷……”嘈雜的開門聲吸引了包間裡所有人的注意,他們同時看向拉開玻璃門的江一鳴。

這個場景像極了江一鳴上課打瞌睡時被老師扯起來罰站時,全班同學同時回頭看向他,眼神冷漠像是陪審團看向審判座上被判死刑的罪犯。

江一鳴儘量保持表情正常向著包間門而去,“那個我家裡好像有點事,不好意思,你們慢慢吃哈……”他撓著頭自言自語般地說。

他不打算留下來見證接下來的浪漫時刻,他沒有受虐傾向是個正常男孩,只是比較懦弱。

當江一鳴走出包間時包間裡緊接著傳出爆發般的歡呼和掌聲,‘在一起在一起’的聲音隱隱約約傳出來,江一鳴手握著門把手木木地站在門前。

如果他知道會發生這種事的話就不會來了,不,應該說發生這種事才是最正常的,電影小說動漫裡不是經常出現嗎?只是他自己想往自己最願意相信的方向想。

他並沒有不甘心,只是有點失落。

暗戀失敗很正常,大不了再找下一個,有人說每一次暗戀失敗都是一次成長,男孩們都是這樣慢慢成長成一個男人的。

這是每個人都要經歷的過程,江一鳴當然知道,但還是會覺得痛。

江一鳴站了半分鐘後才慢慢地挪著腿走出大排檔,他走上高速路旁邊的人行道,他並不想回家,也不知道該去哪裡,只是茫茫然然地往前走。

人行道上有不少人在漫步,大多是成雙成對的年輕情侶,男孩女孩有說有笑,男孩湊在女孩耳邊說幾句話,逗得女孩連連捶打男孩的肩膀。

江一鳴垂著頭望著地上被路燈照出的自己的影子,心裡空蕩蕩的。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行人漸漸消失了,江一鳴發覺自己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前。

路口黑漆漆的,路邊的路燈光線昏暗,此時他正站在一盞紅綠燈下。

他突然爆發性地一腳踹在紅綠燈上。

紅綠燈微微震顫,江一鳴忽然覺得很累很累,他扶住紅綠燈垂著頭看著地上自己縮成一團的影子。

時間不等人,當你跌倒的時候它還是在玩命地往前跑,你要是不去玩命追,它就會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現在意識到了又有什麼用呢?追上也好追不上也好,什麼都回不來了。

往後他的人生也許還是會像這樣,不斷跌倒不斷失敗,然後慢慢地長大慢慢地變老。

但這不是任何人的錯,因為他和所有人一樣活在這個世界上,時至今日一切都是自己做出的結果。

他沒有理由去憎恨任何人,沒有理由去責怪任何人,做出選擇的從始至終都是他自己。

回家吧。

江一鳴挪著腿慢慢地往回走。

當江一鳴開啟家門時就注意到了門口擺著的皮鞋。

皮鞋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高階貨,鞋身上有著精緻漂亮的紋路,顯然是某種動物的面板製成的。

他換上拖鞋走向客廳,果然看到了一個陌生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老爹似乎正在和他談什麼事。

這時老媽端著茶從廚房出來了,她看見江一鳴就把茶遞給了江一鳴。

江一鳴有點摸不著頭腦,就在他剛想把茶送到嘴邊時,老媽忽然一巴掌虛拍在他的腦袋上。

“叫你把茶送給客人,不是給你喝的!”

老媽低聲說。

江一鳴這才反應過來把茶端給坐在沙發上的人。

客人是個中年人,戴著一副眼鏡有點發福,滿臉寫著領導幹部。

“叫盧校長.”

老爹提醒。

“盧校長好.”

“這就是你家少爺吧?”

盧校長爽朗地笑了笑,“真是時間如流水啊,都長這麼大了.”

江一鳴也只好跟著笑笑,然後離開客廳走進廚房。

“你爸的高中同學.”

老媽邊洗碗邊說,“現在是大學校長.”

江一鳴大概知道了,這個盧校長就是老爹給他找的關係。

“這是最後一個了,這次不行就復讀吧.”

江一鳴的心臟咯噔一下差點停跳,開玩笑讓他復讀比殺了他也好不了多少,但他不敢有意見,爹媽怎麼決定他就怎麼做就好,一直都是這樣。

但其實不管復讀幾次他還是不可能考上的,因為根本沒有動力,沒有動力他就懶。

二十分鐘後老爹送那個盧校長出門了,一家三口聚在客廳的沙發上。

“怎麼樣?”

老媽問。

“不行,這幾年國家政策太嚴了.”

老爹一愁莫展。

“白花錢了……”老媽也搖頭嘆氣。

江一鳴垂著頭雙手規規矩矩地搭在膝蓋上,聽著爹媽的嘆息心亂如麻,覺得連呼吸都困難異常。

“蒼茫的天涯是我的愛,綿綿的青山腳下……”突然老爹的手機來電鈴響起了。

“喂?”

老爹接通了電話。

“什麼?你們打錯了吧?”

“哦……好好好,我會考慮一下的.”

老爹結束通話了電話,江一鳴和老媽一起看著老爹。

“有學校願意收一鳴了.”

老爹如釋重託般地嘆了口氣。

“哪個幫的?”

老媽問。

“不知道,只是說考慮好了過幾天可以在附近面試.”

“騙子吧?”

“反正面試就在附近,去一下應該也沒什麼事吧……”第三天一早江一鳴就被老媽趕起床,然後套上老爹年輕時的西服到了面試地點。

江一鳴一個人坐在辦公室的真皮沙發上,手裡是免費提供的加冰檸檬水,頭頂的天花板一塵不染。

爹媽則被安排在休息室等待。

面試官還沒有來,江一鳴抖著大腿很有些緊張,他在考慮要不要上網查查面試應該怎麼自我介紹,但又怕面試官突然出現尷尬。

江一鳴喝了一口檸檬水緩解緊張。

而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開啟了,一名穿著中山裝的老人走了進來。

老人一頭花白的頭髮梳得乾淨整潔,鼻樑挺拔,有一雙鷹一般銳利的眼睛,刀刻般的皺紋散佈在眼角邊。

老人的步伐沉穩有力,不像老人倒像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

老人走到辦公室桌後坐下,表情肅穆且威嚴,讓江一鳴想到了電影中的將軍形象。

老人帶著審視的目光打量江一鳴,江一鳴在那目光下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胸膛,像是接受將軍審閱計程車兵一樣。

“你叫江一鳴?”

老人沉聲問。

“是!”

江一鳴不自覺提高了音量回答。

“我是第五十五區駐外面試官齊鎮原.”

齊鎮原說,“有什麼想問的嗎?”

江一鳴有點不知所措,他印象裡面試應該是面試官問面試者問題才對。

“那個……你們真的不是騙子嗎?”

江一鳴猶豫片刻小心地問。

“你可以選擇相信我們,也可以選擇不信,選擇權在你.”

齊鎮原癱癱手,“加入或者不加入,很簡單.”

齊鎮原的話和態度完全超出常理,如果這是個騙局,那齊鎮原為什麼像是根本不在乎他上不上當呢?簡直匪夷所思。

“你們為什麼找上我了?我高考成績很差的……”江一鳴問。

“我們在乎的並不是你的成績,只是需要你這個人.”

齊鎮原回答。

江一鳴覺得齊鎮原的解釋簡直扯淡,他何德何能被齊鎮原這樣說?這就像有人把狗尾草用花盆栽起來搬到溫室裡一樣離譜。

“我並不能給你透露太多我區的資訊,等你加入我區後會有專人輔導講解.”

齊鎮原直視江一鳴,“決定了就可以點頭,當然也可以站起來走出去.”

江一鳴愣住了,齊鎮原的話就像是把他推上了懸崖,懸崖之下瀰漫著厚厚的迷霧,此時他只需要退一步就能退回普通的生活,繼續過自己一成不變但平穩的人生。

有人說人生其實就是一張全是選擇題的試卷,沒有對錯但同時也沒有修改的機會,因為每做一道其他選項就會消失,你永遠只有一次選擇的機會。

江一鳴莫名感覺到這次選擇很有可能徹底顛覆他的人生,他沒有多勇敢,對他來說此時後退無疑是最佳選擇。

但是就這樣下去嗎?江一鳴在心底裡問自己,不甘心的感情控制不住地溢位來。

“我加入.”

江一鳴沉默了一會開了口。

“確定嗎?”

齊鎮原問。

“確定.”

“很少有人在這種面試後還會選擇加入.”

齊鎮原的表情緩和了下來,他站起身向江一鳴伸出手來,“我敬佩你的勇氣.”

江一鳴連忙站起身來和他握手,他心想其實我也不想的啊,我有個屁的勇氣啊我。

他做出這個選擇完全是出於無奈,他不想復讀,倒也不是說不想,他只是不想讓爹媽再失望了。

沒錯他確實覺得爹媽老囉囉嗦嗦的很煩,但這不代表他不愛他們,如果有人愛了你很多年你又怎麼可能不去愛他呢?“上了大學就別總想著玩不學習,生活費不夠了就打電話,天冷添衣天熱減衣……”老媽在江一鳴的房間裡一邊幫他收拾行李一邊疊疊不體地嘮叨。

江一鳴只好不厭其煩地一疊聲應付著,開始他也試著收拾,但老媽嫌他疊得不好把他轟到一邊去了。

“叮.”

收信鈴響起,江一鳴開啟手機檢視。

【親愛的江一鳴同學,您好!8月15日為我區的開學時間,入學通知書己透過快遞形式傳送,請您攜帶好通知書在15日前入學。

——第五十五區聯絡部】江一鳴在心底裡暗暗抱怨這開學時間怎麼這麼早?他抬頭望了望電腦螢幕上映出的自己,他舉起桌上的可樂,對著螢幕中自己的倒影。

“恭喜你啦.”

他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