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灑進山谷。茅舍外,立著一個青衣少年和一個白髮雜亂的老頭。

少年道:“老怪物,你還有什麼要教我的?”

老頭道:“沒了,可以滾了。”

少年道:“小爺憑這身本事,能不能在江湖上橫行?”

老頭道:“不闖大禍,倒也無妨。”

少年道:“啥?這些年小爺勤勤懇懇,到頭來闖禍還要事先掂量大小?”

老頭道:“天下之大,人外有人。況且飯要自己吃,路要自己走。”

少年道:“廢話真多,再見!”

少年離去,天上慢悠悠飄下一片樹葉,老頭側出一步,右手在胸前繞了一個半圓,一指點出。樹葉在空中打了個轉,急速墜落下來。他伸手一攬將樹葉捻在指間,看著樹葉正心的小孔,嘆了一口氣:“不純,還是不純…”

山谷越來越窄,兩側巖壁齊齊整整,只相距不過一丈之餘。

“是這裡了。”林皓白身子橫在半空,踏在連壁虎都可能無法攀爬的光壁上,如履平地的向上走去。十年了,他在這裡足足待了十年…林皓白想起往事,恨恨罵了句:“老不死的!”

記得那年是他七歲生日,林曉將他帶到後山一口水井旁。

林皓白不解的道:“這有什麼好玩的?”

林曉不發一言,輕輕撫了撫他的腦袋,驀地抱起他一躍而下。

冰涼的井水讓林皓白驚慌不已,他緊緊摟住林曉有些瘦弱的腰桿,心裡怒罵:“老不死的,自盡還要拉個墊背的,你活夠了小爺我還沒活夠呢…”

“他孃的,到底怎麼回事,這幾日我也沒惹他呀,怎麼連一點徵兆都沒有…”

“不行不行,我不能死啊,花家二小姐還約我今晚上她家捉迷藏去呢…”

林皓白悠悠轉醒,見一旁燃著篝火,身上也換了乾衣,但卻不見了林曉的蹤影。藉著火光他環顧四周,原來自己身處在一個黑漆漆的洞穴之中,不遠處是一潭清水,想必與那水井相通。

“他上哪去了?”林皓白從篝火中抽了一隻柴火出來,映著路往山洞深處走去。約莫一盞茶的工夫,他來到一扇大石門前,門是開著的,裡頭點著一盞油燈,燈旁隱約坐著個人。

林皓白怒氣衝衝,邊走邊罵:“林曉!你個老不死的!玩笑不帶這麼開的…”

“媽呀,怪物!”林皓白本能向後一跳,走近了才發現石凳上坐著的並不是林曉。這人身穿灰布長袍,滿頭白髮遮住了面目。

“你是誰!林曉呢?”林皓白雙拳一前一後架在胸前。

“這個起手式可攻可守,不錯。”白毛老怪冷不丁說道。

“老東西,不想早死的話就趕緊告訴我林曉在哪!否則小爺我可不客氣了!”林皓白昂起頭,氣勢洶洶道。

白毛老怪道:“你爹已經回去了,你以後便跟著我。”

林皓白道:“你騙人,林曉怎麼會平白無故把我交給你這怪物?”

“你自己看。”白毛老怪手一揮,一柄桃木短劍塞入林皓白懷中。沒錯,這正是一直懸掛在他床頭的那把劍,他很小的時候林曉送給他的,上面還有一條紅眼黑身的惡龍栩栩如生的纏在劍上。

一滴、兩滴、三滴…淚水滴滴答答的落在木劍上,林皓白一抹眼睛:“去哪?走罷!”

“不想知道為什麼?”白毛老怪有些詫異。

林皓白黯然道:“他自有他的道理。”

白毛老怪微微點了點頭,轉過身朝裡面的石壁推出一掌。

只聽轟隆一聲巨響。“啊!”林皓白張大嘴巴,這怪老頭竟有徒手開山的本事。

山風從豁口中呼呼灌了進來,明媚的陽光幾乎要刺瞎林皓白剛剛適應黑暗的雙眼。石壁外空空蕩蕩,只能看見遠處的高山。

“原來他是要我跟去練武。”林皓白登時明白過來。

白毛老怪一把抄起林皓白,朝外走去。

“你幹什麼!我操!”白毛老怪居然就這麼順著峭壁,一步一步的走了下去…

跋山,涉水,趕了許久的路。白毛老怪道:“到了。”

“呃,這裡?”攀到山頂,林皓白不由暗暗震驚,眼前這條裂谷深不見底,長不可測,兩邊巖壁整整齊齊沒有一點突兀,好似是被古神拿大斧劈出來的一般。

“不必驚歎,這條谷是老夫一劍劈出來的。”老怪物彷彿洞悉了他的想法,洋洋自得道。

林皓白一臉鄙夷,道:“你劈的?不吹牛會憋死你麼?”

“知道江湖上都怎麼稱呼我嗎?”不等林皓白說話,白毛老怪續道:“劍神…嗯,還算貼切。”他又將林皓白扛在肩上,朝谷下走去…

思緒回落。林皓白登上谷頂,望著遠處層巒疊嶂的群山,攤開雙手歡呼道:“自由了!哈哈哈哈!”笑著笑著,卻忽然有些傷感,真到了離開時候的他竟有那麼一絲不捨。

“你他媽清醒一點!”林皓白用力拍著自己的臉頰。

“啊喲!”林皓白腦勺吃痛:“咦,怎麼回事?”他四面檢視。“啊喲,啊喲!”天靈蓋上又被什麼東西砸了兩下。

“呃!”看著地上滾落的松子,林皓白邪魅一笑,提氣一腳踹向身旁的老松。

“啊…”砰!一個黑影從樹上墜落,平平趴在林皓白麵前。

林皓白得意道:“哼,叫你裝神弄鬼!”

黑衣人摔的七葷八素,卻不忘罵人,一字一頓道:“你-大-爺-嘞!”

林皓白咂咂嘴:“你說你沒事兒爬那麼高幹什麼,多危險!”

緩了一會兒,黑衣人慢慢爬起身。林皓白看她灰頭土臉,笑嘻嘻道:“小娘子,還敢暗算小爺嗎?”

黑衣人大驚失色,忙將頭上的斗笠壓了壓,又把罩在臉上的黑布往上提了提,盤在地上粗聲粗氣道:“小鬼頭,誰他媽是小娘子?小心老子割了你的舌頭!”

“不是女的?”林皓白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朝黑衣人的胸脯戳了戳:“你看,軟軟的,你還嘴硬…”

啪!

“臭流氓!”黑衣女子雙手抱胸,欲哭無淚。

林皓白吃痛道:“誰叫你扮男人來著…”

話音未落,但見藍光一閃,林皓白慘呼一聲,渾身酥麻不已。

“哇呀呀,這是什麼邪魔妖術?”林皓白翻滾在地。

“哼!我這招閃電箭專門教訓你這種卑鄙下流的無恥之徒!”黑衣女子雙手叉腰,一下子趾高氣揚了起來。

不打不相識,反正都要下山,林皓白便與女子一起結伴前行。

“你叫啥名兒?”黑衣女子問道。

“林皓白。”林皓白回答的很老實。

“好白?我看你也不白啊。”女子格格笑道。

林皓白問道:“那你叫什麼?”

黑衣女子一蹦三跳,樂道:“偏不告訴你。”

“調皮。”林皓白撇了撇嘴,伸長臉問道:“小娘子,你方才逗我,是不是看小爺長得帥氣,有什麼非分之想?”

黑衣女子罵道:“我呸!老子睡的正香哩,被你個臭流氓神神叨叨的吵醒了。”

林皓白還口道:“放屁!我那只是疏解一下情緒罷了。”

“你說什麼?”黑衣女子瞪著他,雙手開始結印。

林皓白猛然想起山頂上被那道藍色電光擊中之前女子的古怪手勢,忙一把攥住她的手:“女俠息怒,別一言不合就電人啊!”

黑衣女子用力一甩,羞道:“死性不改!”

別說,這一雙素手柔弱無骨,握上去還真他娘過癮吶,一雙眼睛看起來英氣十足,長得當不會差。林皓白越發好奇,於是激道:“小娘子,你為啥要把自己捂得這麼嚴實,難不成你是個醜八怪?”

黑衣女子沒好氣道:“你才醜八怪,你全家都醜八怪!”

林皓白道:“難道你是江洋大盜?通緝要犯?還是採花賊什麼的?”

“滾。”黑衣女子飛起一腳。

林皓白側身躲過,嘆道:“你我萍水相逢亦是緣分,可我卻連你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日後想起來,只道與一個蒙面人行過一段路程罷了。”

黑衣女子道:“這不也挺好麼。”

林皓白不甘心道:“不成,小爺我可不能留下遺憾。”說著張牙舞爪,誓要見廬山真面目。

黑衣女子拍掉林皓白伸過來的手爪,佯怒道:“你看了我會闖大禍的。”

“無妨,無妨。這天底下還沒有小爺不敢闖的禍。”林皓白嬉皮笑臉的道。

黑衣女子那對極好看的眸子一瞪,兇道:“不能看就是不能看,我電你哦!”

“看來要想個辦法才行。”林皓白暗自思忖。

走了一陣,腳下傳來一陣窸窣之聲,成百隻老鼠不知要去幹什麼好事,一堆一堆從兩人身旁的矮草上溜過。

黑衣女子驚叫著跳起腳來,林皓白順勢將她抱起,譏笑道:“這些小東西忒沒眼力勁兒,竟敢讓咱蒙面女俠墮了威風。”

黑衣女子的臉紅上眉梢,卻又不敢落地,直等老鼠全部走光,她才掙開林皓白,小聲道:“你又佔我便宜。”

林皓白道:“你若是個醜八怪,那便是你佔我便宜。”

黑衣女子爭辯道:“自古都是男人佔女人便宜,哪有女人佔男人便宜一說。”

林皓白道:“你可知彥祖?”

黑衣女子道:“當然知道,他是前朝一個絕世美男子。”

林皓白又道:“你可知鳳姐?”

“鳳姐?”黑衣女子咯咯笑道:“人人都道她的容貌能驅災辟邪。”

林皓白問道:“假如彥祖和鳳姐結成一對兒,是誰吃虧?”

黑衣女子不假思索道:“那還用問,肯定彥祖吃虧。”

林皓白道:“那你說,這男人的便宜可算便宜?”

黑衣女子側過頭:“油嘴滑舌,從小我娘就告誡我一定要離你這種人遠點兒。”

“有娘真好。”林皓白莫名嘆了一口氣。

黑衣女子自打遇到這小登徒子暗虧吃的不少,聽了這話,立馬抓住機會嘲弄道:“怎麼,莫非你是石頭裡蹦出來的不成。”

林皓白神情落寞,半天也不答話。

“難道他也如二丫一般,是個孤兒?”這般一想,黑衣女子頓時心生愧疚,見少年一臉肅哀,只好又硬著頭皮小心翼翼的問道:“你…是孤兒?”還沒等回答,她便匆匆道起歉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說起來林皓白從小跟著林曉長大,連他娘姓甚名誰都不知道,每每問起,這老不死的總會轉移話題,後來也懶的再問了。那時他頑劣不堪,到處惹是生非,周遭的小孩兒幾乎被他欺負個遍。“你個沒孃的野種!”這種惡語林皓白也聽得耳朵生出老繭,早就習以為常,哪會在意女子方才那話。只不過剛剛心中念頭一閃,有點失神罷了。但無意間,他貌似已經發現這刁蠻女子的弱點…

林皓白索性停下腳步,慢慢在草坡上坐了下來,強擠出的幾滴眼淚恰到好處的掛在顎下久久未落。

黑衣女子到底是心地良善之人,直怪自己揭了人家心頭瘡疤。她跟著坐到一旁,輕聲道:“你怎麼了…”

故事很快便在腦中成形,林皓白擦拭了幾下眼角,長長哀嘆一聲:“沒什麼,只是想起往事而已。”略微頓了頓,他抬頭望著天,緩緩說道:“從小我便住在這山裡,我爹是個獵人,我娘是個織婦,生活平平淡淡,卻很快活。那時陪伴我們的還有一隻黑不溜秋的小狗,它叫濛濛。”

林皓白偷偷瞄了黑衣女子一眼,悄然一樂,接著說道:“可是有一天,平靜的生活被打破了。一夥山賊闖進村子,燒殺搶虐,如惡魔一般。我家住的偏僻,聽到響聲便連夜往山上逃去,可最終還是被那幫惡徒發覺。爸爸身強力壯,可媽媽身子很弱,再加上我這個拖油瓶,根本跑不快。眼看就要被山賊追上,爸爸從靴子裡抽出短刀,頭也不回的衝了下去…媽媽早已泣不成聲,但仍還拉著我拼命往山上爬。我曾回頭看過一眼,爸爸倒在血泊中,眼睛一直望向我和媽媽…”

黑衣女子兩隻春月般的彎眉擰的很緊,一雙秋水般的眼眸漸已溼潤。林皓白見狀,將語調壓得更加低鬱:“後來,就在這個山坡上,我累極了,濛濛很懂事,它從我懷裡掙脫,跟著我和媽媽努力的跑,可它實在太小了,就這樣離我們越來越遠…再後來,我和媽媽終究還是被那山賊趕上,他們一步步逼近,媽媽很美,幾個山賊的眼睛好像快要噴出火來,而我們身後卻是那萬丈深淵。媽媽流著淚,摸著我的臉說:‘我們去找爸爸好嗎?’風呼呼響,媽媽緊緊抱著我,我沒死,但她死了。從絕壁中斜生出來的一截樹幹勾住了我的衣服,媽媽及時鬆開了手,她怕那顆樹經不住兩個人的重量…最後一眼,我記得她是笑著的…”

黑衣女子單薄的身軀不住抽動,嗚咽道:“對不起…你爸爸媽媽真的好偉大…濛濛也一定不會死,說不定它正在哪裡等你呢…”

“可真不禁騙。”林皓白偷偷一笑,隨手輕輕摘掉黑衣女子頭上的斗笠,見她沉浸其中,並無什麼反應,於是又撫著她烏雲般的黑髮,悄悄解開埋在發裡的系子。

林皓白一手指著遠處的山窪:“以前,我們的村子就在那邊,那裡本來很靜,很美。”

黑衣女子哽咽道:“你若想去,我便陪你去…”

“不了,不去了。”林皓白生怕露餡,連忙擺手道:“村子裡怕也只剩殘垣斷壁了吧,看了只會教人徒增傷悲…”

林皓白拭去女子眼角的淚痕,假意安慰道:“別哭了,只是突然想起一些陳年舊事,說出來心裡舒服多了。”他輕輕一拉,女子臉上的黑布掉了下來,林皓白呆住了,那是做夢都夢不到的美貌。

“現在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嗎?”林皓白從未如此認真,也從未如此正經。

“程曦。”黑衣女子又抹了一把眼淚。

“好聽,好美!”林皓白直勾勾盯著尚不自知的女子低聲呢喃道。

“你怎麼啦,為什麼這樣看我。”程曦伸手在林皓白眼前晃了晃,忽然感覺到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這才幡然醒悟:“你大爺!”

啪!又一記響亮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