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起風了,船隻稍稍有些搖晃,正在幫忙造飯的林皓白只覺胸中一陣悶苦,急忙大步跑了出去。

對著江面嘔了半天,後背被人輕輕拍了兩下。

“暈船了?”候遠問道。

“有可能。”林皓白點頭道。

候遠道:“不應該啊,前兩天都看你好好的。”

林皓白正要說話,丹田處驀地燒了起來,他捂著小腹,蜷在地上,渾身被汗打溼。

“你怎麼了?”候遠嚇了一跳。

林皓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身體裡彷彿燃起一團大火,炙烤著他的五臟六腑。

“我去喊人過來。”候遠口齒伶俐,腿腳又勤快,在船上人緣不錯,不一會兒便叫到六子和老十一過來幫忙。

林皓白雙目緊閉,面色通紅,渾身上下散著陣陣白氣,模樣頗為可怖。六子上前摸了摸他的額頭,直被燙的一縮手。

“六哥,您見多識廣,我這兄弟到底發了啥病?”候遠急道。

六子搖頭道:“白兄弟這般情況從未見過,我也摸不清楚。”

老十一道:“咱船上不是有一個叫趙光鼎的神醫麼,何不請他過來看看。”

六子重重一拍手,道:“是啊!趙神醫上了船之後一直沒出來過,朱公子也不叫打擾,我倒把這茬給忘了。”

候遠忙道:“我這就去請趙神醫過來。”

六子一擺手:“別了,咱們直接把人給抬過去罷。”

雖是白天,但小艙裡光線闇弱,趙光鼎坐在油燈前,聚精會神的看著一本醫書。有人敲了敲門,他以為是送飯的權十三。

“進來吧。”趙光鼎應聲道。

推開門,艙中不大寬敞,老十一將已經神識不清的林皓白接在手中,橫抱豎進,候遠跟在後面哭道:“趙神醫,您一定要救我兄弟啊!”

趙光鼎五十來歲的年紀,面容清癯,身著粗布黃衣,頭髮隨意盤起,額頭上印刻著幾道不淺的皺紋。

“平放在這。”趙光鼎蹲下身子,將手搭在林皓白腕上,不禁嚇了一跳。

“你們都出去。”趙光鼎沉聲道。

候遠一愣,不敢不遵。

趙光鼎將房門關上,摸出幾根銀針,先定住林皓白率谷、百會、頭維三穴,又揭衣定住陰交、石門二穴。

稍隔片刻,林皓白悶哼一聲,漸漸清醒,他轉動著眼珠四周打量了一番,心裡猜了個大概。正想起身道謝,卻聽趙光鼎道:“莫動,我問,你來答。”說完,也不急著問,又坐到條案前看書去了。

過了許久,林皓白身體慢慢涼卻下來,這才聽趙光鼎問道:“你是江湖中人?”

林皓白不敢隱瞞,只好點頭。

趙光鼎又問道:“可入門派?”

林皓白搖了搖頭:“沒有。”

“我行醫本有三不救,看你已不具武功,便為你破一次例。”原來趙光鼎曾收過兩個徒弟,卻都死於非命。大徒兒桑國華為越王小女南屏公主治癒頑疾,遭宮中太醫妒忌,在驛館被人毒害。二徒兒付金寶因給黑星幫幫主治病,又被幫派死對頭紅星幫綁去殺了。從那以後他便給自己立下三條規矩:皇室之人不醫,江湖之人不醫,暴徒惡霸不醫。後來就連吳王趙令深舊疾復發,他也躲將起來,沒叫人找到。

“你會製藥?”趙光鼎繼續問道。

“不會。”林皓白道。

趙光鼎道:“那你曾服過的陰冥血清丸和仙糧丸從何而來?”

林皓白暗暗吃驚,但也當即猜出趙光鼎為何會問這些,於是道:“前輩可是想找五毒門的寶貝,《萬毒綱目》?”

“不錯。”趙光鼎嘆了一口氣:“年輕時看過一些盜本,便令人平生難忘。”

“天造地化而草木生焉。剛交於柔而成根,柔交於剛而成枝幹。葉萼屬陽,華實屬陰。由是草中有木,木中有草。得氣之粹者為良,得氣之戾者為毒。故有五形焉,五氣焉,五色焉,五味焉,五性焉,五用焉。炎農嘗而辨之,軒岐述而著之,春秋、南北、先秦,賢良醫代有增益。但三品雖存,淄澠交混,諸條重出,涇渭不分。苟不察其精微,審其善惡,其何以權七方、衡十劑而寄死生耶?於是剪繁去復,繩繆補遺,析族區類,振綱分目…”林皓白將《萬毒綱目》中的一段序要背了出來。

趙光鼎兩眼生光,急切道:“你讀過此書正本?”

林皓白道:“我曾獲贈此書,不過我又轉贈給了別人。”

“啊!”趙光鼎欣喜若狂,竟朝林皓白一拜,道:“你那朋友姓甚名誰,現居何地?”

上個月在雲骨沼中遇到陳三年,說郭峰與寧採彤已被他收入門下,書還由二人保管。林皓白暗自思忖:“我如今這副模樣定是不能陪他同往,不如寫封書信,那兩人見了反倒不敢不從。就算其中出了變故,像趙光鼎這等名人理當也不難找,日後再去要一套抄本送給他,也不算失信。”便道:“前輩想觀書不難,晚輩修書一封,您到紫明山永珍門去,當不會受阻。”

“如此甚好!”趙光鼎為林皓白除去銀針,道:“君子互信互利,先說你今日之病吧。”

林皓白坐起身,禮道:“晚輩先謝過了。”

趙光鼎問道:“你自身情況若何,心裡可清楚明白?”

林皓白搖頭道:“我只知我丹田氣海不與經絡相通,就連普通運氣都很困難。”

趙光鼎道:“你兩次服用仙糧丸都昏迷了很久,第二次要更長一些,應該有一個半月的樣子。”

“確是如此。”不愧是當代神醫,林皓白大為折服。算日子,鄰近中秋他與冷月孤交手,醒轉後在雲骨沼碰上陳三年說是九月底了,正好一個半月。

“而且你心中十分不解,體內損斷的經脈為什麼平白無故就自己長好了。”趙光鼎不緊不慢,繼續說道。

“人的十二經絡與奇經八脈一旦受損,很難復好。”林皓白沉吟道:“可我重傷之後也未藉助其他外物,這才兩個月,就已復好如初了。”

“不,你藉助了。”趙光鼎道:“按理來說,儘管第二次你傷勢更加嚴重,幾乎葬送性命,但身體已經有了耐藥性,昏迷時間反倒會短。之所以昏迷了這麼長時間,並不是完全因為服用仙糧丸的緣故,還與你身體裡封印的靈獸有關。”

“什麼!”林皓白聽得此言,不由大吃一驚。

趙光鼎扣住他的腕脈,閉眼說道:“以人之丹田為籠,囚靈於氣海,汲獸之力,能滋身養心,活血連筋。若融以靈氣,可通經活脈,暴升修為。”

林皓白也想起來了,《馭靈本》上記有一招以人體作為靈獸袋的封靈術,甚為精妙。可連齊成飛本人都在書中自言,此術非天人不可為也。如此說來,封在自己丹田氣海的靈獸定是木劍中的紅睛神龍無疑,不過封靈的,到底是司空前輩還是李悠前輩?怪不得陳老兒見我落到那般田地,還說什麼‘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種話,又讓我去少林寺學混元功,又讓我去靈池找他,原來他早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林皓白信心陡增,暗道:“師姐啊師姐,我絕不會讓你再去那個鬼地方!”

沒等他高興的太久,趙光鼎一盆涼水澆來:“凡事皆有利弊,自古魚和熊掌不可兼得,這封靈術的壞處可一點兒不比好處少到哪去,你今日發病便是其一,屬於獸靈反噬,也就是說,你體內靈獸隨時有可能成為你這副軀體的主人。”

林皓白嚇了一跳,但立時又冷靜下來,他既然向自己剖析此事,肯定有解決的辦法。果然,趙光鼎繼續說道:“要想避免被其反噬,難是難,也非不可。如方才之舉,先以銀針定住腦上率谷、百會、頭維穴,要你神識清醒,再以銀針定住丹田陰交、石門穴,封路止勢,此為‘守’道,雖有扼制之能,卻也只能做一時之策。”

林皓白髮問道:“有守便有攻,敢問前輩那‘攻’之道又如何行事?”

“是的。”趙光鼎點頭道:“若想一勞永逸,以攻代守才為上道,危險雖大,效果卻更好。但是你嘛,現下只能守,不能攻。”

“這又為何?”林皓白不解。

趙光鼎反問道:“攻以氣攻,無氣何以攻?”

“我經絡與丹田氣海不接,如何運氣…如此說來,我豈不是要守一輩子?”林皓白一時糊塗了。

“下丹田雖乃性命之祖,生氣之源,五臟六腑之本,十二經脈之根,但你練氣也不一定非要用它不可。”趙光鼎道:“練氣時你可以封閉下身穴道,由上至中做半周天迴圈往復,儘管事倍功半,卻也無其他良策。等你熟能生巧,能聚氣於上、中丹田,日積月累,便可伺機而攻。”

林皓白聽了之後,若有所思,猛然想起一事,便問道:“前輩,如果今日發病沒碰上您,又當如何?”

趙光鼎道:“上至神闕下至關元,全都是你體內那隻靈獸的了。”

“也就是說,它會一點一點吞噬我。”林皓白問道。

“對,不過這個週期很長,一般要幾個月它才能蓄足力量,發動一輪攻勢。”趙光鼎解釋道。

林皓白明白了,封靈的恐怕不是司空笑,也不是李悠,而是那個該死的冷月孤。只有他有這個能力,也只有他想看自己變成一隻可笑的靈獸…隨即嘆道:“看來總歸是我命不該絕。前輩不僅醫術高超,沒想到在馭靈一術上也大有造詣。”

趙光鼎道:“內人生前最喜馭靈,遇到難處時又總問我,於是我不得不和她一起研習此道。後來我偶然發現封靈一術與《內經》中經絡之學、運氣之學淵源頗近,故對此有過比較深入的探究。”想起舊事的他情緒略有低落,說完話輕輕哀嘆了一聲。

“趙神醫,晚飯我給您端來了。”有人輕輕敲門。

趙光鼎道:“進來放下吧。”

權十三推開門,將飯菜放到條案上,看見坐起的林皓白,恭維道:“趙神醫好手段,我聽六哥他們說白兄弟的情況還挺嚴重呢,不料才這麼一會兒您便給他治好了。”

林皓白笑道:“十三哥說的不錯,再壞的病到前輩面前那也是手到病除。”

“醫者不能自醫啊。”趙光鼎喃喃自語了一番,又對權十三道:“還要勞煩你再打一份飯來。”

權十三應了一聲,出去後又將門關好。趙光鼎聽他走遠,才道:“這封靈術的還有一個壞處,對你們習武之人尤為致命。”

“還有壞處!”林皓白心底一涼。

“嗯。”趙光鼎道:“日後即便你攢足真氣,破丹田氣海,將封印靈獸一發而制,取其靈力,練有天高修為,也要時時提防它破封離體。一旦讓它跑出來,輕則武功全失,重則性命不保。”

“啊?”林皓白驚慌道:“那該怎麼辦?”

趙光鼎道:“封印在你體內的靈獸無時無刻都在尋找機會,當它發現無法將你反噬,便會想方設法的逃離,而你越是動用真氣,它就越有可能抓住契機。這就意味著往後不論何時,你都要在丹田中留有足夠鎮壓它的氣量。”

“可如果有些事明明能夠做到,卻因為不能全力以赴而失敗,再練武,又有什麼意義。”林皓白內心燃起的火苗,又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急雨給澆滅了,莫非這一輩子都得負上這個隨時可能爆炸的悶雷?

趙光鼎安慰道:“我不能解決的問題,不代表其他人也不能解決,馭靈我本是外行。”

林皓白腦中閃過一個人的名字,心裡安定下來:“原來他早就吃準我會找他。”

“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趙光鼎問道。

“林皓白。”林皓白老實答道。

“原來你就是江湖盛傳的青虹劍客。”趙光鼎笑道。

林皓白也笑了笑,道:“我現在叫白浩。”

權十三敲了敲門,又送進來一份飯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