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那普淨禪師綻放出一道佛光,宛如一輪明月,將自已的法身緊緊籠罩。眾鬼又怎能靠近半步!

只聽禪師高呼一聲:“善哉!善哉!你們這些眾生,皆是在無明中釀成如此大劫,致使肉身毀滅,各自承受現在的惡報。如今因果尚未還清,雖有有佛法,又從何消解?今日這一滴甘露,也只能緩解一時的飢渴。若要投胎轉世,自有陰曹地府定案。我佛雖慈悲,也只能指點迷津,教人懺悔,來世行善,無法消除今生罪孽。”

眾鬼仍苦苦哀求,都不肯離去。那祖師將錫杖朝著北方幽冥之地用力一撞,只聽“劃地”一聲,地面裂開一道金色光芒,牛頭馬面二鬼躍然而出,面目猙獰兇惡,恭恭敬敬地侍立在兩旁。當下祖師立即傳下一道法旨,召喚輪迴判官聽令。

不一會兒,只見一個黑麵赤須的人,手持大簿呈給祖師。祖師閱後,對眾鬼說道:“西門慶淫殺罪孽深重,三世報冤,但因你仗義施捨,得以保全人身,今往東京富戶沈通家託生回報。李瓶兒引狼入室、盜竊家財,氣死丈夫,因你一向向善,無害他人性命,可保女兒身,今往東京袁指揮家託生回報。潘金蓮毒殺親夫,天性姦淫,若要投胎輪迴,本該化身蟲蛇。但因夫命未償,仍化女兒身,在山東黎指揮家託生回報。春梅和龐氏雖無大罪,但縱慾行淫,致使陳經濟貪色殺身,孫雪娥妒恨賣娼上吊,縱慾亡身,不足以報惡,在東京孔千戶家為女回報。”

祖師發落完畢,再次將錫杖一撞,那一判和二鬼瞬間鑽入地下,消失得無影無蹤。雞鳴一聲,只見眾鬼哀嚎痛哭著離去。

此時四更天已過,萬籟俱寂,唯有一輪明月高懸中天,將銀輝灑向大地。普淨禪師依舊閉眼入定,彷彿這一切都未曾發生。吳月娘將這一切看得真真切切,驚得渾身冷汗淋漓。

此時只聽見一聲孩子的哭聲打破這萬籟俱寂,一旁的西門孝哥醒後哭鬧不停,吳月娘趕緊喚醒身邊的小玉,把剛才夢中發生的情景一一向小玉述說,卻見小玉說她的夢中所見與月娘一樣,著實怪異!

於是二人再沒有睡意,兩人輪換著哄睡那孝哥直到天亮,天大亮便有逃難的百姓來寺中尋找自已妻子和兒女。

話說那玳安因被賊人驅趕與妻子小玉、吳月娘走丟失散,躲在王昭宣府家的冰窖裡藏了幾日,一直不敢出來。

如今聽說賊兵已經撤退,玳安四處尋覓無果,聽聞逃難回來的眾人說,廣福寺躲藏的婦女眾多,便與眾人一同尋來。幸運的是,他在這裡遇見了妻子小玉和吳月娘母子,大家欣喜萬分。

隨後,他們一同來到方丈打坐的大殿內辭別,卻發現普淨長老早已鼻中垂玉、面色如金,瞌目入定,坐化仙逝了。這或許是吳月娘平素虔誠信奉佛法,一生不妒不淫的善報,才有此一番善緣,得遇活佛解救。

大家見狀都不敢發出一點聲啊,大家都把雙手五指合併,嘴裡齊聲唸佛。並說這位長老多半是古佛現世,特來此超度一方難民。

吳月娘又將夜間的奇聞偶遇講述了一遍,眾人聽後大驚,各自隨緣佈施了些木頭,打了一個龕子,將長老火化後安放在寺廟後。

吳月娘因避兵投寺,得普淨禪師相救,等金兵撤退完,她與玳安、小玉抱著四歲的孝哥進城。一進城只見城門早被戰火燒燬,垛口夷為平地。成堆的白骨暴露於屍骸之中,多處的朱門已成灰燼。三街六巷,已不見親戚朋友往來,十室九空,更無雞犬人煙燈火,庭堂傾倒,圍屏不知所蹤;房屋一盡燒燬,床榻蕩然無存。後花園下處處可見人頭,廚房灶前堆滿馬糞。

吳月娘進城後,四周觀望,只見城牆街道已今非昔日的模樣,瓦礫堆積如山。走到自家門口,獅子街開店鋪的門面已無法辨認,大門被火燒盡,直至廳前,屋簷坍塌,只剩下一些殘破的桌椅和折斷的床鋪,均被燒去半截。

走進儀門,上房門外雖未被燒壞,但門窗已盡數拆去,廚房前的馬糞堆積竟有半尺多深。月娘又驚又慟,悲痛欲絕,正要放聲大哭時,卻驚異地發現有一人在那亂瓦礫中,只見這人頭髮蓬亂、面容憔悴、身上穿著破爛布裙的老媽媽,她從五娘潘金蓮的院子裡走了出來。

這場景把吳月娘嚇得不輕。各位看官,大家猜猜這人是誰?原來是戰亂過後,逃命的男男女女,回城爭搶大戶人家的金銀財寶、無主之家的奇珍異寶,其中不少人藉此發了家。

吳月娘便問道:“你是誰?”

只見那老媽媽眼含淚水,嗚嗚地哭了起來。吳月娘上前去仔細端詳,才認出是老馮,原是西門慶家的常客,李瓶兒的舊僕。她知道西門大宅裡榮華富貴、財寶眾多,便日日來搜尋,沒想到遇見吳月娘經過戰亂後回家。

馮媽媽道:“我的奶奶啊!你們一家躲在哪裡去了?我找你們一家子好多天了,到處都尋找不到。”她又看著孝哥道:“這可真是你死去西門大官人積下的恩德啊。好多人家好兒好女在戰亂中死的死,失散的失散,而你們孃兒能這樣團團圓圓回家,也是你老人家一生積德行善,沒有做過那些違背天理的事。”

馮媽媽說著便從小玉懷裡接過孝哥過來抱。只是那孝哥也餓了半日,哭喊著要吃飯,此時斷垣殘壁的家中沒有一樣完整的東西,鍋灶全無,哪還還有討米的地方。馮媽媽趕緊從腰間取出一個燒烤的幹餅遞給孝哥,孝哥拿過那幹餅立刻不哭了。

馮媽媽看著吳月娘說道:“這還是我戰亂時帶著的乾糧,一直沒吃,這幾日都在別人家的宅子裡找些剩下的米來果腹,才剩下這一個幹餅。”

馮媽媽一邊訴說著,就在房屋的臺基上坐了下來。這時吳月趕緊打探馮媽媽,誰家已經死了人,誰還在的訊息。這馮媽媽就說道:“她親眼看見吳大舅被殺,他一家被擄走,吳月娘一聽到自已親人被殺害,自已大哭了一場。”

馮媽媽接著說道:“躲避的人還是有許多保全了性命。幸虧金兵大營來勢洶洶,只是在城裡紮了三天營,沒有大肆搜尋。這些都是金兵急走了之後,而城裡的土匪趁火打劫,好搶財物。如今聽說番兵攻破了東京,不久還要回到臨清駐紮軍營,咱們這裡怎麼躲得住?”

這一句話嚇得吳月娘臉色如土,急忙和玳安商議:“這破宅子怎麼住人?現在又無有地方安身,不如到城外的喬千戶家莊上,那喬千戶家有一間破草房,暫且住上一夜,明天再做商議。”

吳月娘隨即看著馮媽媽說道:“你老人家無兒無女,在城裡也不能長久居住,若是願意就和俺母子作伴也好。”

馮媽媽說道:“我的好奶奶,這說的都是好話,我受你老人家的恩惠還少哩!我的兩間屋子已經被燒了,免不了今日這裡一宿,明日那裡一宿,我和你老人家還是老相識,要是有什麼帶不了的東西,我替你帶在身上,還能放心些。”

大家一邊說著,一邊就走出城來。此時太陽已經西斜,秋天白晝漸短。等吳月娘走到莊上,玳安和他媳婦早已到了莊上了,兩人一聽到吳月娘到了,趕忙把吳月娘迎進屋裡坐下。

吳月娘看見三間草房,單邊一扇門,門口一條土炕支著鍋,另外兩間,裡面堆滿了柴草。小玉在窗外一瞥,只見有許多大包袱,都藏在床底下柴堆裡,亂糟糟地放著。

月娘見天色已晚,草房裡只剩下一條布被,那破碗裡的燈油早幾天前就燃盡,大家只能忍著飢餓歇息,幸虧玳安向鄰舍老王家借了半升米,胡亂做了一小鍋稀粥,月娘、孝哥各吃了半碗,就在炕上睡了。小玉和馮媽媽在炕前打地鋪,暫且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