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夕陽給青龍山抹上了一層濃濃的金輝。山坡上,枯黃的玉茭,甩穗曬米的穀子,一下子變得有了生氣,在燥熱的晚風裡沙沙作響。地邊上的葛針掛滿了紅紅綠綠的酸棗兒。這東西是天越旱結的越多,密密匝匝,像珍珠兒似的在陽光下忽眨著誘人的眼睛。過路的村民,常常被它引誘得舌根流酸水,忍不住伸過手去,摘上滿把滿兜。噪晚的山雀子在灌木叢中飛來飛去,嘰嘰喳喳嬉鬧個不停。螞蚱也不甘寂寞,爬在南瓜花兒上,藏在葛針枝兒下炸開薄薄的鞍子,嚓嚓嚓,嚓嚓嚓,此起彼伏,南呼北應,盡情地唱呀唱呀。玉茭地裡,正在收穫瓜、豆角的男女村民,不時地發出爽朗開心的笑聲和呼應聲。

這一年的大山裡,雖然是遭受嚴重自然災害的第三個年頭,座落在漳河岸邊的青龍山,在全體村民的汗水澆灌下,仍然不失其秋天的美麗。

“砰砰”,隨著兩聲震撼山谷的槍聲過後,崖上的山雀子不叫了,近處的螞蚱驚啞了,一群受驚的紅嘴鴉子,呱呱叫著,從陽坡上大片玉茭地裡飛起來,撲扇著烏黑的翅膀,向青龍山頂飛去。接著,大道旁邊的玉茭地裡發出一陣刷刷拉拉的響聲,一個虎頭楞腦的後生,沾著滿頭滿身玉茭花粉、黃豆葉子躥出來,大紅臉盤上水洗汗流,手裡掂著一支土獵槍,跳上路邊的土岸,遺憾地望著在山頂上空盤旋的那群黑老鴉。小夥子留著平頂頭,穿一件汗水漬透的水紅背心,胸前印著“龍泉民兵營”幾個大藍色草體字。背心的前胸後背,叫汗水漬出一圈圈一片片白印印,加上沾在上面的豆葉花瓣,活像兩張作戰地圖。

小夥子伸手使勁撥掃撥掃頭髮上的花粉,然後把土獵槍上下端詳了一陣,又忽忽拉拉退下槍栓,吹吹落在上面的灰塵,眉毛一挑,那神氣象是埋怨這支土獵槍“老的沒牙了,準星不靈”,又象是在說:“哼,我就不信……”便三下五除二又壓上一顆子彈,抬起頭來,望著那群依舊在低空盤旋不定的“敵人”。與此同時,玉茭地裡發出一陣清脆開心的嘲笑聲。一個後腦勺上扎兩條短辮的姑娘,首先躥出來,手裡拄著標有紅白道道的標杆,笑得前合後仰,又刮鼻子又揪腮,羞那後生說:“嗬!還是咱們營長的槍法好,把天老子都崩了個大窟窿!”

隨後,玉茭地裡又走出一個青年婦女和一個五十上下年紀的男村民。那男村民手裡拿著皮尺,只是瞅著那後生樂呵呵地笑。那青年婦女頭上圍著粉紅格子手巾,腦門上留著黑浸浸的劉海,上面落著幾瓣豆角花;兩撇彎彎的、墨黑墨黑的眉毛,又細又長,眉尖差不多挑到鬢邊,下邊鑲著一雙深沉水亮的大眼睛;穿一件非常適體的天藍色褂子,因為出了汗,領釦松著,露出水紅色的襯衣領子。看樣子是一個十分精幹的農村新媳婦。這媳婦立在地邊,抿著嘴,忍著笑,指桑說槐地朝那一股勁兒嘲笑的扎短辮兒的姑娘說:“小俊,你就耍了個嘴皮子厲害!人家是上了真戰場才見實本事哩!你能充個啥?還不是包包紮扎,當個救護兵!\"

這媳婦一邊說一邊拿眼睛瞟那後生。那後生不好意思地紅著臉,嘿嘿笑著,卻又老大不服氣,一撇嘴說:“不要耍嘴皮子厲害!你行,你有本事,給,試試!”末了又補充說:“要是那支‘半自動’……哼!”

“咱不行,咱沒這本事……”扎短辮的姑娘,笑得接不上氣,連連擺手說。

那後生以為治住對方了,咧著厚厚的嘴唇,也嘲弄地回擊道:“自已頭上不長毛,就少笑話人家禿!”

那男社員一旁取笑說:“三虎,你這可把話說反了。要說你萬根叔頭上不長毛還符合那麼點點兒事實……”

三個人不禁好笑地把眼光移向張萬根那顆像琉璃燈罩似的發亮的腦袋,樂了。

石三虎又嘲笑說:“頭髮長,見識短”話音沒落,那圍花格子手巾的媳婦上去“嗖”地奪過他手裡的土獵槍,眉毛一挑,說:“屬雞毛的越吹越覺得自已高,笑話你又咋啦?”

石三虎顯然是個不吃“將”的棋手,明知自已的槍法不如對方,卻抹不下臉,又想,我看你李秋鳳就是神槍手也未必槍槍如意,百發百中;便頂足“火”,眼睛一骨碌,說:“就這一顆子彈,你要命中目標,我,頭朝下走三遭!”

李秋鳳二話沒說,麻利地抹下頭上的花格子手巾,遞給馬小俊,然後,不慌不忙端起槍,望著天邊的火燒雲,正要舉槍,石三虎忽然一把壓住她的槍柄:

“慢!打不中怎麼辦?”

“我替她頭朝下走三遭!”馬小俊挺身作答。

“好,說話算話!”石三虎抽回手去。

張萬根怕秋鳳萬一失準,輸在三虎手裡,急忙攔阻說:“算啦算啦!留著這顆子彈還能打個獾哩。”

這時,正好一隻白脖子烏鴉貪婪地繞著青龍山上空盤旋一週,又向對面玉茭地裡滑翔下來。秋鳳不慌不忙,看中方向,槍起指動,只聽“砰”地一聲,那隻白脖子烏鴉慘叫一聲,流星似的墜進石子溝對岸的谷地裡。

“好!‘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話……”馬小俊高興得跳起來就去按石三虎的脖子。

石三虎臉紅脖子粗,想耍賴,一邊躲閃,一邊笑說:“打下一個翎子來,不算,不算!”

“啥呀啥呀?翎子?想耍賴皮?我看你是不叫你頭朝下走頭皮發癢哩!”馬小俊說著,一轉身跳下小岸,鑽進玉茭地裡,向石子溝對岸跑去。

“小俊,你待跑那腿!”秋鳳微笑著喊道。“不行,非叫他頭朝下走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