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師妹?”有人在不遠處偷偷喚著我,身影隱藏在暗處若隱若現。

我好奇望了過去,便見江玉青正很興奮地朝我拼命招手示意,身後跟著江逸。江逸一臉無奈地看了看我,再看了著他的師妹,一言不發地站在了一旁。

“江師姐,江師兄,你們站在這裡幹什麼?”我回頭望著來路,還好寧瀛川和東皇裘他們的身影已經瞧不見了,這大概是回去了吧。

“走,去我那裡說說話。”江玉青不由分說地拉起我的手,拽著我快速地往縹緲峰的住所拐過去,一邊走一邊不住地往後瞧著我,等進了她的屋子,把我一把按坐在桌旁,最後終於憋不住地道:“你剛剛在那邊練的是什麼?是你的寒梅令嗎?”

我窘然,沒有想到自己不過是一時興起,居然也被他們兩個給看個正著。這其中一個還是狂熱的武痴。

我小心翼翼地瞧了瞧江玉青,又偷偷朝江逸瞟了一眼,微微地點了點頭。

江玉青一手就搭了過來,拍在我的肩膀上,皺著眉頭,語氣重重地問道:“你江師姐我,雖然其他不行,但在刀劍上,自信還是有幾分多年的研究。研究刀,那是我的武器,我縹緲峰之刀的份量,你應該懂的吧?研究劍,那是敵人的武器,尤其是珉宗的劍,也算是天下劍鋒所向之所了吧?我雖還沒有機會真正挑下華少卿,但我還是能與他對打上百招而不敗。但我今晚瞧著你的劍意竟然覺得若明若暗,若上若下,極南極北,極左極右。因此想要問你一句:你今日的心境可是有受什麼影響才如此震盪難平?你可有什麼鬱結之事囤在心中難以消解?若有,師姐幫你!”

我瞧了她一眼,垂眉默然。寧瀛川瞧著高興,江玉青倒是瞧著發愁。我呢?我摸了摸腰間的銀闕。

“雖說你最後是收手自持,上中下三部劍意也算起承轉合,終歸一處。但我記得你使過匕首跟華孔雀,還有千秋閣的右副使對戰過,我見過你那時候的劍意。可如今,你的軟劍與你昔日匕首的劍意居然截然相反,除了中段有些影子,其他幾乎是另承曲調。我們修刀者從來講究一心一用,積微成著。這樣自己的刀鋒才能來去自由,盪漾胸中,自成天地。但你,”江玉青看了看我,沉下臉思索著,一臉嚴肅地措辭道,“梅花當是開在冬日,可你在硬生生讓其在夏日暖融中綻放。你最後與你的軟劍共舞的模樣,有點,有點,有點像極了與千秋閣對打的那一場時沈風對你使出真正殺招的最後模樣,你可還記得?”

我悚然一驚,乾巴巴地問道:“什麼?”

那場最後發生了什麼,我早已不記得了。或者說,我從來沒有回想過發生了什麼。

“你執軟劍,她握環刀。你有寒梅令,她有九章行。寒梅令以極寒之梅而生,九章行憑春日桃花而出。可沈風是把桃花開在酷寒,所以當初與你對戰上,即便使出七分全力,也壓制不了你一心一意的雪中梅花之意,最後只能用花月宛然之境逼你入了幻境而痛下殺手。可你今日卻把梅花落在了極暑,雖說這或許是你另外悟出的意境,但我見著心裡總是不痛快。春夏秋冬是萬物生機之規律,你逆規律而走,豈不是在與萬物相剋?你這梅花死的冤枉。”江玉青說得直接,抓住我的手,語重心長道,“你的丹田裡可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我看著她慎重其事的表情,搖了搖頭。我完全不知道她在描述什麼。我把梅花落在了極暑之節了嗎?

“劍舞之前,劍舞之時,劍舞之後,包括此時此刻。你細細回想一下,也都沒有什麼與往日不同之處嗎?”江玉青皺起了眉頭,握住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小師妹,你要麼真的是天賦異常而另成功法新意,要麼你這是有走火入魔之兆。”

她的話音一落,就像一盆涼水從頭到腳直灌而下,給我來了一個透心涼。

江逸拍了拍江玉青的手臂,在旁邊道了一聲:“師妹。”

江玉青充耳未聞,只是緊緊地抓著我,道:“搖擺不定,陰晴不明,是非不分。師兄,這樣的心境若是放任不管,真的是會出大事的。”

“看了宋小師妹的劍舞的,除了你我,另外還有城青殿的寧瀛川,寧主教在場。有他這種見多識廣的老前輩親眼見過,怎麼會任由小輩涉入險境呢?而且我們都瞧見他還親自遞出了道緣囊,這便是對宋小師妹的心法新成的欣賞和肯定。”江逸寬慰道,“師妹,你別嚇著了宋小師妹。”

江玉青聽了自家師兄的話,愣了愣,慢慢地鬆開了握緊握的手,默然不語。

寧瀛川,城青殿的半個當家人,是修行大家裡為數不多能一致認可的人才。

我想起了師父曾親自上前檢查過玉安生的道緣囊,師父當時朝囊裡看的是什麼?便朝江逸問道:“江師兄可曾見過玉安生的劍?或者沈風可曾有拿到過城青殿的道緣囊。”

“都不曾。”江逸搖了搖頭。

玉安生是從散修的外場擂臺上一劍劍挑到內場,而江逸和我一樣都是一開始就站在內場上。而沈風她不是第一次參加令英會了,寧瀛川應該見過她很多次。如果像今晚這樣就能拿到道緣囊的話,那沈風是不是拿到了,可能也只有她自己和寧瀛川兩個人才知道的。

我瞧著江青玉的一言不發,伸手拉過眼前這個明朗的女孩,問道:“江師姐是不是曾經見過有過與我一樣劍意的人?”

江玉青握緊了我的手,慎重地點了點頭。

我看著她安慰道:“師姐今日的囑咐,丹雅一定牢牢記在心上。我確實有一件事情在心中反覆不定,無法立刻做出抉擇。大概是因此所以才會如此舉棋不定,反反覆覆。”

江青玉看著我問道:“很重要的事嗎?”

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對修行而言,它無足輕重;但究其淵源,它至關重要。”

“我知道你。有一次我路過我大師姑的院子的時候,不知為何就瞧上了她院中樹上的果子,長得清脆可愛,我當時就差點流口水了。但因是大師姑的地方,她人不在。我又趕著替師父送劍,便只能匆匆走了。但我去的路上念著那顆果子,回來的路上也念著那顆果子。到了自己房中還輾轉反側總是睡不著。”江青玉一拍連滾帶爬地翻出門牆桌子,一錘定音道,“後來我實在等不及大師姑回來,只匆匆翻床下來給她寫了一封信後,我就直接翻牆而出連夜把它摘了下來。說實話,拿在手心的時候,我滿心歡足。但咬下第一口的時候,突然就覺得平淡無奇,它就是一顆果子罷了。我當時就坐在枝頭看著其他的果子就在想,第一眼的時候明明伸手就夠得到,為何我不在一開始就嘗一嘗?為何不早一點吃了它?如此,我也不用那麼累地一直念著它。”

我垂下眼簾,默了默。

“你可明白?”江青玉又拉了拉我,耐心地問道。

“師姐道心明朗坦蕩,丹雅真的羨慕。”我點了點頭,說道。

我是真的羨慕能夠如此直抒胸臆、率性自然的人。可我不行,我早已有了我的道心,而我道心走不出這種大開大闔的上上境界。

“千羽谷主淡然開闊,功法大成,”江青玉直言道,“你作為他的首徒,你也可以。”

“嗯,”我也安慰她道,“師姐不用擔心我。我會靜下心來好好地想一想。”

江青玉搖了搖頭,道:“你沒明白我的意思。你既然已經入了修行這扇門,你也很清楚該走哪一條路。但現在又有另外一條路讓你惦念了起來,我的想法是,那你就去那一條路上去走一走試試。只有試過了,才會真正放下來。”

我握緊了自己的手心,搖了搖頭:“若是試過後,回不了頭,走不回來,怎麼辦?”

“修行並不只是在搭建一座塔,不只是塔起,就那麼高高在上就行了。”江青玉輕輕地拍了拍我的拳頭,寬聲道,“樓起樓塌,人間富貴如此,我們修行更是如此。況且每一座高樓不都是從廢墟里一磚一瓦的建起來的嗎?平地而起的高樓,和廢墟而起的高樓,又有什麼不同?山不辭土,故能成高。海不辭水,故能成其深。”

我看著她不確定地問道:“師姐,有從頭開始過嗎?”

“沒有。”江青玉認真地看著我,堅定地道,“但我一直在等著那一刻的到來。所有修行之人其實都會在等那一刻。”

我的心一顫,脫口而出:“那如果踏上另一條路後,就是再也無法回頭?就是再也建不起來呢?或者是再也沒有辦法建得很高,建得讓自己能夠真正的滿意呢?那該如何?”

“如果是我的道,”江青玉看著我,肅著臉,一字一字句地道,“竭盡全力,誓死不悔。”

我瞥眼見江逸的小拇指狠狠地抽動了一下。

“修行之身本該無念。只要一念起,便會身纏千千結,因果之力更會層層疊繞撲漫而來,一步踏錯,九死一生,身消魂滅。”我頓了頓,咬牙道,“若你死不了,可累得你身邊的人都死了。那該如何?”

江青玉頓住,看著我,眸色轉深。

我面無表情地任她盯著,心無旁騖地狠狠按住我的兩隻掌心,它們突然痛得我要發瘋。

“若有那事,”江逸在旁,看著江青玉,笑了笑,溫聲道,“我不會怨師妹。這是我的道。”

江青玉轉頭看著江逸有一瞬的呆愣,可又忽然想起什麼,朝他一笑,轉而看著我道:“這是我們的道!”

這笑容燦若明霞,刺得我心下惶惶。

“死了,就真的沒了。”我把手心按在膝蓋骨上磨著緩解搖頭,搖著頭,不妥協地道,“什麼都沒了。”

“小師妹,這漫漫修行之路里,你我皆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江逸如初次見面時那般灑脫自得地道,“你我不會是第一個死的,也不是最後一個死的。與我和師妹而言,人生能求一句:誓死不悔,也是一種圓滿。”

我看著他們兩個,如同看到了當年的那一聲聲的“人生於世,願賭服輸。”

就像阿爹和阿孃。

就像祖父和長姐。

連周南西郊也不能存在了。

我不想入局。

我不安地騰地一聲站了起來,心下慼慼。

我不能入局。

一雙手繞了過來,懷抱溫柔地環著我。有聲音在說:“小師妹,別怕。”

我雙手掩住臉上的溼意,咬緊牙關。

“都在,都在的。”江青玉的手輕輕地拍著我的背,哄聲道,“別怕。”

“師姐師叔派了人來說。。。”門外傳來一聲柔軟稚嫩的呼聲,呼聲遠遠傳來,戛然而止,只剩斷斷續續地道,“呃呃呃,師,師,師哥,有,有,有客人啊?”

“咋咋呼呼,一點都沒規矩。”江逸板著臉低聲訓斥,把人攔在門外細細問著。

我掙開了江青玉的雙手,垂著眼,冷靜了下來。

江青玉看著我,難得長嘆了一聲,柔著聲音,輕聲道:“小師妹,我不知道你遇到什麼事情。但大道尚且需要依存天地之力而行,何況我們?我只希望你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背在自己的身上,因果難辨,常擾道心。唯有自然,方顯大道。”

我點了點頭,悶聲道:“多謝師姐,那我先回去了。”

江青玉拉著我的手不放,張了張口,默了默,道:“這次再跟我說說你的事情好不好?就我們兩個人。”

我看著她一臉的擔心,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江青玉看此,莞爾一笑道:“師叔讓我和師兄兩個人一起去議事廳協辦四國之約的事宜,等過幾日忙完,我就去找你比試。這次你可要用盡全力跟我打一場,不準偷偷放水了。”

我看著她也微微含笑,點了點頭,抽身逃跑似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