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落魄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

大概就是除了腦子昏昏沉沉的,呼吸有點急,手腳有點涼,後腦勺也有點冷,可身體活得很好,一點事都沒有。

“師父?”我呆愣地看著坐在院中的人影,頓了頓,不自覺地抬頭望天,可惜今天又不是圓月。

“這麼晚了,怎麼才回來?”師父的聲音懶洋洋地傳了過來。

“聽說柳巷口有一個老翁賣的酒好喝,可惜排了很久,還是沒買到。”我挪了過去找了個空位子坐了下來,沒脾氣地道,“師父呢?染城主那邊的事情才忙完嗎?”

“嗯。”師父點了點頭,打量著問,“往日不見你好酒,怎麼今日倒這般惦念了?”

“有的時候總無所謂,喝不著的時候才惆悵。”我努力地扯了扯臉皮,擠出一點顏色,道,“說起來師父酒量甚是一般,為什麼那麼喜歡喝三孃的酒?”

師父瞧著我,慢悠悠地道:“因為為師喝醉了就喜歡睡覺。這樣一肚子的秘密就沒有機會跟別人說了。尤其是那些總想讓有些人知道的秘密。”

“是嗎?”我遺憾地道,“可惜弟子千杯不醉,大概是感受不了師父的這種想法了。”

“你可以說給為師聽,”師父伸手朝我的腦袋摸了摸道,“為師喝醉了就可以幫著你一起保守秘密了。”

我搖了搖頭,喉間酸澀:有人送我一份禮物,送我一個選擇,也送我一條三岔路口。

“可是想三娘了?”師父見我始終悶悶不樂,問道,“明天是四國之約最後一天了。等此間事了,師父帶你回寒谷可好?”

“你不留我在城青殿了?”我抬頭望向他,問道,“你不是想讓我跟著染城主多鍛鍊鍛鍊?”

“你若不喜歡,那就不強求。”師父慢慢道。

“可,或許這就是我的機緣。”我掙扎著道,“或許我可以試一試?”

“若是權衡得來的機緣,好的也會變壞的。或許你不試,也是你的機緣。”師父難得再次勸我,道,“你不想去就不去了。”

我看著他眉間的疲憊,轉回頭,瞧著自己的手,不知在想什麼。

“怎麼?”師父見我不說話,又問道。

我搖了搖頭。

我想一個人靜靜,一個人理清楚,但又捨不得師父來的難得的貼心陪伴。

“師父,我有些累了。你就坐著別說話,陪陪我。”我邊說著,邊伸過手去握住師父的一隻手不放,“我想趴一會兒。”

師父皺起眉頭,輕聲道:“累了困了,就去裡頭睡去。”

我搖了搖頭,枕著自己的胳膊,把他的手拉到眼前,緊緊地盯著,緊緊地握著,什麼都不想。

我就想有個活物能在身邊。

我閉上眼睛,慢慢地,慢慢地調整著自己的思緒。過了一會兒,我問道:“師父,我是不是也會變成沈葉清那樣?”

“做什麼胡思亂想?”師父的另一隻手拍在我的後腦勺上,力氣稍重。

我乖乖地捱打不反抗,只是低聲道:“弟子覺得自己除了長肉,好像什麼本領都沒長,一事無成。”

“你不是為了省銀兩先學的辟穀術,怎麼又開始長膘了?”師父的聲音悠悠盪盪,漫不經心。

我被他攪和得一點思緒全亂,忍不住抬起腦子,看著他,恨鐵不成鋼地道:“師父!”

師父縮回了手,斂進衣袖中,縮了縮脖子,問我:“你確定要為師凍死在子時,丑時或寅時?今晚夜風真的有點涼啊。”

我看著他眼下青黑,又一副冷縮的狀態,只得起身領路往他的房裡走去,埋怨道:“等我幹嘛?我又不是不回來,趕緊進去休息。”

師父跟在身後,邊點頭邊道:“你小聲點,深更半夜別吵醒別人,火氣別這麼大。”

他不說還好,一說我的火氣更大了些了:“這破地方連說話都不讓了?回去!我們回寒谷去!”

師父連忙掩了門扇,大概怕他唯一的弟子在這夜深人靜裡如潑婦一般罵街。

我瞧著他小心翼翼的動作,眼裡陰鬱。

師父回身坐下,剪了燭心,看著我問道:“果然是在外面受了氣。誰給你氣受了,師父幫你討回來。”

你要是真能動手就好了。

我瞟了他一眼,不吭聲地準備轉身離開。

“小雅,”師父叫住了我道,“清修不易,閒事若是找上門來,踢開就是。要是踢不走,為師幫你。”

我頓了頓,回頭看著他扶著腰準備往床帳裡爬,問道:“師父,你上次在結界裡見掌控我的身體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師父僵住,不上不下地卡在床沿邊,一隻腳正往上撲稜個空。

“師父為什麼說等她等了很久了?師父難道守在我身邊就是在守著那個人嗎?”我皺著眉頭看著他,不容置喙地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卻已經邁入近塵,可以往近胎修行著,之前無論怎麼都背不住的《醒塵篇》,可傷了一場後,突然就慢慢都會記住了。難道我是個變態,難道真的就是下一個沈葉清?”

師父耷拉著半隻腳,坐在床沿上,看著我問道:“你都記得?”

“不記得,師父就不準備告訴我嗎?玉安生是不是也是被師父給支走的?為了不向我透露一點可疑的東西?”我眯起眼睛望著這張看起來十分無辜睏覺的臉,接著問道,“那個突然出現的人到底是什麼東西?”

“那是那個結界裡的東西突然附身在你身上而已。你的體質特殊,容易招來鬼東西。”師父打了個哈欠道,“為師當時就相當乾淨利落地把那個東西給弄走了。”

“是嗎。”我面無表情地瞧著他,淡淡地道,“那個鬼東西認識師父,她叫什麼?”

師父揉了揉眼睛,睏覺地道:“史焐秋,或者說是四分之一的史焐秋。”

“史焐秋?”我咀嚼著這個名字,反覆地想了想,不確定地問道,“千秋閣第一任閣主?史焐秋?”

“嗯。”師父果斷地點了點頭,道,“為師也納悶,他一個八尺男兒郎為什麼偏偏要跑進你一個小姑娘家家的身體裡。所以後來,為師一掌就給他拍沒了。”

“他的聲音為什麼是女兒家的聲音?”我悚然一驚,激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地問道,“師父確定是他嗎?不是另有其人?師父認得史焐秋嗎?”

“當然!他化成灰,為師都認的。輪迴池當初就是他自己弄出來修行的,後來身隕魂滅。”師父肯定地道,“他大概留了後手無意被沈葉清闖入觸動,又碰到了你,所以就趁機出來作怪。”

我瞧著他說的振振有詞,心裡仍有一些疑惑,道:“師父怎麼從來都沒有跟我說過我的身體容易招鬼?而且,我怎麼從來都沒有碰到過這種情況,就那一次怎麼就招鬼了?”

“這也是為師奇怪的地方。你看你醒後,為師是不是日日夜夜看守在你身邊?就是為了查清楚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師父搖了搖頭,繼續道,“最後為師覺得玉安生可能克你。所以讓他滾遠點。你瞧,你現在不就沒有什麼事了嗎?”

我看他回得這麼積極,上下縝密,不確定地問道:“真的?”

“這怎麼能亂說。”師父再打了個哈欠道,“如果不是為了不嚇到你,為師是絕對不會說給你聽的。多嚇人。”

“那以後。。。”我還想繼續問問。

“不會不會。”師父朝我招了招手,手勢一比在我眉心輕輕一點,道,“師父保證你見不到她。”

我摸了摸眉心,什麼也沒有。

師父拉著我的手放了下來,道:“快回去休息吧。為師真的困了。”

我瞧了瞧他,又摸了摸眉心,點了點頭,朝外走出房門。

夜色深深吹得我的背心一寒。我心下一轉,重手重腳地去了自己的房間裡,乒乓弄出了一些聲音後便假裝上床睡覺,然後換了一身夜行衣,躲在窗下,屏氣凝神地豎起耳朵一動不動。

果然,等到寅時末,師父的房門隱隱動靜,有人影輕輕閃出,飛快遁走。

我毫不猶豫地翻窗遠遠跟著,隱蔽又小心。沒想到師父誇過的功夫果然還得是用在師父身上。

師父熟練地拐到一處房門前,敲醒了曦沫染,兩個人嘀咕了一番,曦沫染便立馬一起出門。兩個人的身影飛快,直到城青殿的後山處才停了下來,用了殿主令,才進去。

我藉著半明的月光,隱隱約約瞧著上頭刻著三個古樸蒼勁的大字:拘魂窟。心下有些噁心:城青殿裡怎麼不是輪迴池就是拘魂窟,這裡面又是關著誰的鬼魂?不會是那什麼四分之一的史焐秋?

“玉安生在裡頭。”有聲音陰惻惻地在我耳邊響了起來。

我嚇了一跳,一掌狠狠地拍了出去,兩隻腳更是狠狠地踹了出去。

來人毫不含糊地接住我的拳腳功夫,微微一笑,道:“小少主,你這功夫學得倒是快。”

我瞧著人倒吸了一口氣道:“寧瀛川。”

“小少主。”寧瀛川一身錦袍玉帶,笑得溫文爾雅,指了指那不遠處的路口道:“拘魂窟不常用,上一個用它的是中毒發瘋的華九歌。可這次不知為何要抓一個玉安生進來?”

我看著他心裡發毛,這人輕功內力在我之上太多。

寧瀛川瞧著我不動,問道:“小少主要進去看看嗎?剛好,在下也能開那扇門。”

我看著他心情陰晴不定的:身為城青殿真正的主人,當然可以開這扇門。但現在的問題是,你為什麼要給我開這扇門?

我退了一步,堅定地搖了搖頭。

寧瀛川看著我,顯然愣了一下,繼而又輕輕笑了起來,他道:“小少主,果然是有趣。”

我瞧著周圍見沒人,便也不再假裝客氣,朝他拱了拱手道:“我不喜歡你,你離我遠點。”

寧瀛川的眸色轉深,瞧著我甚是專注,像是在看什麼稀罕的東西一般。

我皺起眉頭看著他,挑明道:“我知道你的野心,你也別想要把我當成什麼一無所知的傻子人偶。想讓我像曦沫染那樣任由你擺佈,不可能。我想要的東西,你沒有。”

寧瀛川好奇地問道:“小少主想要什麼?”

我看著他不動,轉身準備離開。

寧瀛川卻伸手攔住了我,慢慢道:“你就不好奇你師父為什麼把玉安生一個人給關進去了?這可是拘魂窟,不是可以隨便關人的地方。”

“我是好奇,但我會向師父問清楚的。”我冷冷地看著他道,“寧主教若是想要找到下一個好掌控在自己手裡的少殿主的話,那就不要把時間和精力浪費在我的身上。我既沒興趣,你也沒可能。”

寧瀛川收了手,但卻緊跟著我,問得開心道:“你師父若是不想讓你知道呢?那你該怎麼辦?”

“就憑他知道是你在利用了曦沫染,但他還是伸手幫著曦沫染的這份情誼。”我停下來看著他,冷冷道,“師父若真的不想讓我知道,那隻能說明這件事情不需要我知道。”

寧瀛川看著我笑了笑。

我夜笑了笑,看向他問道:“可惜我不知道害死輕衣公子華九歌的兇手,不然你猜曦沫染還會不會呆在城青殿給你賣命?”

寧瀛川的眼睛亮了亮,感嘆了一句道:“你還真的知道了不少啊。”

“可惜比不上寧主教。”我腳下繼續前行,不再理他。

寧瀛川貼了上來,好奇地看著我,問道:“你怎麼知道的?你還知道了什麼?”

我看著這雙湊近了的狹長的狐狸眼,退了一步,皺著眉頭,提醒道:“寧主教,保持距離,注意分寸。”

寧瀛川摸了摸自己的臉,抬著眸子,專注地盯著我不開口。那神情樣貌好似一個遭了嫌棄的良家婦男讓人無端生出憐惜。

但我著實不喜歡這雙故作深情卻滿是算計的眸子,它像一株有毒的虞美人花,盛滿陽光,開得陰毒。我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嚴肅地道:“你要你的天下,我走我的道心。橋是橋,路是路,江水不犯河水。”

寧瀛川眨了眨眼,笑了起來,道:“小少主,很是涇渭分明。我許久在聽到如此直白的真話了。”

我撇了他一眼,繼續往住所去,諷刺道:“那說明你久居高位太久了。”所以,該下來了。

寧瀛川點了點頭,閒閒地又來了一句道:“那小少主知道白玲玉的僕人是永遠都無法對自己的主人說謊的嗎?”

我腳下更快。這個人居然連白玲玉的出處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所以你想要的真正的真相只有玉安生才能一五一十地告訴你。當初,你不就是因為他點撥了你幾句,所以幫了他一把嗎?這就是你和他之間的契約。玉安生可以對任何人說謊,但唯獨你不行。”寧瀛川笑了笑道,“說實話,有這樣的忠僕,我都羨慕。”

我無動於衷地看著他。

寧瀛川擺了擺手,像趕什麼氣味一般,繼續笑道:“你知道我的,我也知道你的,一碼歸一碼,是不是很公平。”

公平你老子。

我從嗓子眼裡擠出聲音來:“更深露重,寧主教走好。”

寧瀛川瞧了瞧我,又看了看房門,挑高了眉尾,施施然離開。

我憤憤然地直接開啟師父的房門,望著一室清冷,點上燭火,等著師父給我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