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青殿果然在辦大事,整整三天,師父才姍姍回來。

一進門,城青殿的侍女們便有條不紊地侍候著梳洗、淨手、端茶送水,貼心而周全。我站在一旁看著被環繞的師父,只覺得這人間攘攘嫋嫋的煙火氣快要染上了這一抹清冷。

師父坐下來喝了一口剛剛奉上的茶,才朝我悠悠問道:“何事?”

我走近了些,請示道:“師父,珉宗的華少卿和其他的幾個師兄妹想約我討論技藝,弟子想跟著他們一起去試試。”

身邊的侍女一退下去,師父便晃了晃身子,懶懶散散地靠著,慢慢地閉上眼睛,道:“珉宗劍氣霸道,若有交手也莫心急。”

“是。”我應道,看著師父的臉,想起之前跟華少卿的那場敗戰,心下還是有些難受。

師父仍舊沒有睜眼,卻問道:“還有事?”

“師父見四國之主了嗎?他們可有提什麼要求?”我細細打量著師父只覺得有些奇怪,明明同樣是一身的懶骨,明明是一樣的墨髮披肩的姿態,為何在此刻和谷中的時候,卻是截然不同的感覺。

“這是城青殿的事,與我們無關。”師父懶懶地回道,鼻息漸漸弱了下去。

我知道他這是開始閉目養神了,連忙追問道:“那東皇裘和他的那個蕭貴妃有沒有為難師父?”

師父的呼吸一滯,慢慢地睜開了眼睛,抬眸望向我,問道:“為難?”

“呃,”我心虛地錯開眼,小心措詞道,“那個,我前一陣子不是不小心毀了周南西郊嗎?他們有沒有藉此故意給師父找麻煩嗎?”

“你既然怕他報復,那為何還手癢?”師父微微皺眉,不悅道,“清修不易,你莫忘了。“

看來師父沒放在心上。那也就是說東皇裘沒有把這件事擺上桌來。也是,周南西郊只是前朝陵墓,何況已經坍塌城了渣渣。我打量著他的表情,乖巧地應聲:“是。”

“早日熟記口訣。”師父重新閉上眼睛,囑咐道,“你以內修為主,最重要的還是己身的體悟。外力功法,你的輕功最佳。”

這是讓我遇事不要逞強,惹事抓緊拔腿先跑。

我見他老神在在,便大著膽子趁機問道:“師父當時是怎麼跨入近胎之境的?弟子愚鈍,一直不得要領。”

師父並不直答而是轉移話題道:“玉安生因出自於白玲玉,便也懂得一些心法。但你與他所修習的道不同,你無需聽他的話。修習一途,慢慢來。時機一到,自有你的機緣。”

三言兩語便戳破了我的小心思。我尷尬地站著,掙扎道:“可我總無法記誦住《醒塵》裡的內容。”

“《莫塵》靜心,《醒塵》定心。我何時說過它們就是是跨入近胎之境的法門?”師父打斷我的話,“你若是連《醒塵》的口訣都無法掌握,那就回去重頭開始再次修行《莫塵》。”

“啊?不是近胎之境的法門嗎?不是說我有。。。”我猛然捂住了自己的嘴。

師父瞧了我一眼,道了一句:“等你真正能做到靜心定心後,我自然會傳授你近胎之法。但若始終遊離於此,那以後就不用再談此事。”

我看著一臉平靜的師父,心下涼涼。

“萬事貴在精不在多。”師父難得嚴肅地道,“你要想好,是按照我吩咐你的這一條路走,還是要信馬由韁地偏聽偏信他人的一面之詞?”

我望著師父,愣愣地問:“師父終於肯教我了?”

師父淡淡地道:“我何時不肯教你了?”

我埋怨地抬眼瞟了他一眼,除了《莫塵》,輕功是三娘指點的,【寒梅令】是沈叔指點的。

師父慢慢地合上眼睛,漫不經心地道:“你不也學了許多嗎?”

我看著他這副又變回來的推脫模樣,實在有些氣憤,控訴道:“劍是沈叔教得防身用,輕功是幫三娘摘果子學的。師父就只傳過我《莫塵》。”

“還有《醒塵》,”師父淡定地反駁道,“這兩個心法,都是我親自親傳給你的。等你若邁入近胎後,我還會傳你其他。這後面可你三娘他們多得多呢。你急什麼。”

我被一梗,話都有些說不出來。

師父等了半響,沒有聽到我的聲音,才睜開眼抬眼看著我良久,嘆了口氣,道:“別繃著臉。觀心術成並不是一件好事。它既名為觀心,觀其名知其意,心靜、心定,這兩者只是其中最最基礎要你學會的。心不靜,心不定,我便是現在就把近斧的功法傳於給你,你也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就如現在的《醒塵》一般。萬法修行,雖有不是術成,便是身隕的殘酷。但即便術有所成,遇上各自心劫,也難逃一死。九上雲霄,長生術法,寒意蝕骨。修行一事,並非風光無上,逍遙自在。”

我摸了摸袖中薄薄的卷軸,盯著這張難得耐心的臉,悶悶道:“師父,沈風為什麼要離開寒谷?”

“她志不在人間道。”師父眼都不抬地平平淡淡地解釋道,“她去千秋閣修鬼道,只是因為鬼道確有她想要的東西。既然是心之所向,為師自然不能攔著她。”

“那她想要什麼?”我忍不住隱秘地八卦道。

師父挪了挪身子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才一字一字地往外蹦道:“沈葉清知道。”

“難道是千秋閣的閣主之位?”我一邊繞到他的身後動手給他墊了一個鬆軟的背枕,一邊猜測道,“她是不是自知比不過師父的天賦,沒法拿下寒谷谷主之位,所以另尋他處?”

師父配合地靠上了軟墊,抬手敲我的腦門,道:“莫要胡說。”

我摸著額頭,瞧著師父氣息漸弱,忍不住又喚他,問道:“師父,如果有一天我也有心之嚮往要離開寒谷,你會不會攔我?”

“嗯?”師父噴了一個鼻音,淡淡地道,“你若能找到自己的心之所向,那便是你自己要走的道,萬道歸一,殊途同歸,終有再見之時,我又何必費心攔你一時?”

“可若我離開寒谷,不再有師父庇護,逃不過周遭的千千劫難,甚至走不到最後,無法與師父再見。那麼,”我瞧著師父安靜的神色,繼續道,“師父會不會提前攔我?”

師父緩緩地睜開眼,安靜地看了我一會兒,平靜地問道:“你想要師父攔住你嗎?”

“我不知道該不該讓師父截攔我。江師妹說大遭遇才有大機緣。大機緣才有可能得到大提升。若是換成師父會如何做?”我靜靜地和他對視,認真地問道,“師父會攔我嗎?”

師父瞧著我,開口道:“我不攔你。”

我的心沉了沉,又忍不住問道:“師父以前有攔過其他人嗎?”

“有,又,沒有。”師父垂下眼簾,悠悠道,“出手的那一剎那,你又怎知你不正是對方要面對的一個劫數?又何嘗不也是你自己的一個劫數呢?攔與不攔,並無關鍵。”

“那關鍵在於什麼?”我緊緊追問道。

“近胎修今昔,今昔二字,是字面上的意思,又不是字面上的意思。這其中便需要你好好體悟。我的體悟只有我一個人能走,你的體悟只有你自己能走。”師父難得耐心道,“我不攔,你想攔,你與我的選擇的因所帶來的果不管是什麼,相同也好,不同也罷,各自承擔,並無孰輕孰重之分。而關鍵在於,我能順本心接受了我不攔的果。你是否能順本心接受了你攔下來的果。無論好壞,自始至終無一絲一毫的動搖?”

“所以,師父真的可以接受不截攔住我的果?”我緊緊地盯著眼前的這張臉,輕聲問道,“一心一意,絕不動搖。”

師父抬眼看著我,點了點頭,語氣從容道:“嗯,這便是我的道。”

我突然想起玉安生說的“寒谷修得不是自己的心,而是別人的心,故為觀心。生死一重,今昔一重,都得從別處修得。”既然要從別人處所得,所得必有所取。可師父不攔,無因無果,那要從何處所得?難道玉安生說得不對。我只覺得腦子越發糊塗難懂,不住皺起了眉頭,問道:“他們都說師父驚才豔豔,那谷中可有與師父不同,卻也能修得近胎之境?”

師父微微一笑道“有,很多。”

大約是我臉色疑惑更重。師父又補充了一句道:“只是他們不願沾染這麻煩,都各自出去逍遙快活。為師跑不過他們,所以只能回來承襲了【酒三千】的俗名。師父現在就等著小雅快快長大好替為師分擔分擔。”說完,縮了縮脖子,歪在軟枕上,一副頹靡疲倦的樣子,嘴上還叮囑道:“快快記誦《醒塵》,為師也能有個盼頭。”

各自逍遙快活?

也去千秋閣逍遙嗎?另走鬼道也是一種快活嗎?

若真有很多,那沈風跟南長老的那一番推心置腹之語又是什麼?明明有人急得發狠著。

師父的鼻息漸沉,已經睡了過去。我看著這張眉眼淡漠的容顏,再看了看日頭,便輕手輕腳地退出,趕忙往城青殿殿外的福滿樓飛奔而去。

出城青殿倒是被輕易放行,守衛的侍從連攔都沒攔,一路暢通無阻。

只是當我走出殿外,看著這人山人海,奇裝異服,奇珍異寶,有些傻眼。不過短短几日未見,城青殿外的世界像變了一番模樣。準確的講是人變得更多了。這來自四面八方的各異人群,摩肩接踵,空前地龐大。這已經不僅僅是城之繁華,不下禹都。這是城之繁華,賽過禹都。

由於時間緊迫,我還來不及細看,只能一路上房翻騰,緊趕慢趕,終於才能踩著點準備翻窗而入的時候,福滿樓的松芳閣裡已經站著好幾個人正圍著一張桌子討論著什麼。我傻眼地瞪著多出來的肖辭和玉安生,一腳卡在窗沿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華少卿居然把這兩個難搞的人都拉入夥了?他到底想幹什麼?不是要秘密探查嗎?秘密二字,怎麼又多出了兩個人?

“啊?小恩人,你怎麼爬窗?趕緊下來。”玉安生一見我便開心地笑了起來,伸手扶住我的一隻胳膊,小心地將我從窗沿上託下來,這感覺好似我是一尊一磕就碎的瓷娃娃。

江青玉已經拉過我的手,熱情地介紹道:“來來來,給你們介紹下。這位是寒谷的宋小師妹。師妹,這位是辭武山的肖辭,這位是城青殿的玉安生。染城主讓他們倆跟著幫忙,好歹有個照應。”

我瞧著玉安生心裡嘀咕:城青殿的人?他入了城青殿的門?

“這是我的小恩人。”玉安生笑吟吟地看著我道。

肖辭卻低頭繼續看桌上的東西,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冷漠模樣。

“原來你們都認識啊,那就真的是太好了。人熟好辦事。”江青玉很是滿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低聲道,“玉安生的功夫好,辭武山的藥好。有他們兩個人在,計劃也就更有保障了。”

江逸在一旁補充道:“宋小師妹,你身後這位老伯也要跟著我們?”

我往後看了一眼一路默不作聲跟著的阿珏,點了點頭,道:“師父不放心我一個人。”

“嗯。”江逸點了點頭,也就不再理會阿珏,只是朝我招手道,“我們剛剛在安排城內的排查路線,找出來了幾個空白遺漏的地方,你過來看下。”

我連忙上前幾步,望向鋪滿了整整一張桌子的城青山街坊圖,驚訝道:“這是誰偷的?”

“小恩人放心,這是染城主借我們這會而已。”玉安生在身旁解釋道,“尚白正在門外候著,等我們安排好後,他會直接把圖紙收好,送回城青殿。”

看來曦沫染的重心已經全在四國之約上。

“這些圈起來的紅色地方正是需要我們前往的地方。這是臨時腰牌,要拿好了。”華少卿商量道,“我們現在總共有6個人。所以兩兩分組,每組各負責一個區域探查。若遇到城中守衛,則以腰牌示之。若有發現異常,則以信煙示警。我師父到時候會及時來應接我們。”

華少卿說的當下,玉安生已經掏出了六個腰牌分別塞進了我們每個人的手裡。

這腰牌觸手溫潤如玉,手掌大小,上面刻著一個“染”字,古樸大氣。染城主居然同意這些人這麼做,那麼師父是不是也早已預設了這次的事情?

“按前幾日追蹤方向來看,最有可能這幾處已被九道長他們嚴密探查中。那,另外的這幾處便是我們接下來要去的地方。”肖辭的手圈了圈圖紙上的幾處,點了點,道,“雖是已經排除過的地方,但也要提高警惕,以防萬一。”

“染城主囑咐,這次探查絕對不能惹出是非。若有遇上四國武士,一定要謹慎謙讓,不可動武。”江逸補充道。

“四大國主都在城青殿裡商討大事,我們自然知道分寸。而且那個賊人功夫了得,我們只需要找出線索,發出通知就好。”江青玉在旁嘟囔道,“師哥,你已經很多遍了。”

“最擔心的就是你。一會兒你要跟緊我。”江逸看著他的師妹,無奈地道,“那麼,按剛剛說的,宋小師妹和玉公子一組,肖師兄和華師弟一組,我和師妹一組。這樣安排,可好?”

江逸掃了周遭一遍,特意看向我,解釋道:“玉公子的功夫高,若有遇到什麼,他定能護你周全。”

我滿臉黑線地看著他,沉默地點頭。令英會上的兩戰兩敗,看來是深入人心。

玉安生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我旁邊,笑笑道:“小恩人。”

華少卿指著地圖,眸光深深地道:“若這幾處都無異樣,那就只剩下各國師團下榻的使館了。”

在場的所有人都盯著最後的那一小塊被圈了一圈又一圈的紅色,若有所思。

“腰牌只有六個,要不就讓你家老伯呆在這裡。若我們有誰臨時回來傳話之類的,還有一個人能夠通知一二。”江逸玉看了看站在後頭的阿珏,朝我說道,“沒有腰牌隨處亂闖,要是碰到前輩們盤查,要解釋一番要頗費功夫。“

這次是為了城青殿和千秋閣的事情,還未涉及禹都。何況他不能離開時禹都那一波人太遠,否則就感應不到隨侯珠,沒法運轉體內的廉明珠。

我點了點頭道:“嗯,聽你們的。”

江青玉拉著我在一旁,小聲道:“玉安生和你一組,你到時候跟他多學幾招招式。他之前還特意抽時間點撥了我幾句,挺有用的。而且這個人脾氣好又好說話得很。”

我看著江青玉笑容滿滿的臉,很想說一句:江師姐,我當時就是這麼被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