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燕子來的時候

她是家中的第三個孩子，母親年輕時遭受精神刺激，自此罹患重度精神疾病。終日自言自語，頭髮凌亂不堪。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病發時，不認六親，狂躁打人，還打自已，力氣大的驚人，連她的爸爸都不是對手，她也不能逃過被打的局面，她常被打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夏日酷熱如蒸籠，她為掩飾傷痕，整個夏天都身著長袖。

由於母親的病情，她過早地學會了自立。儘管上頭還有兩個姐姐，她卻已然掌握了眾多生活技能，洗衣做飯，收拾家務，無一不精。不僅如此，她還要悉心照料母親的起居。每當母親清醒時，總是默默地對著她流淚。看到女兒身上的淤青，母親心疼地詢問，是否是她所為。她總是回答，不是，是自已不小心撞傷的。然而，母親怎會不知這是自已發病時的誤傷，但聽到女兒的回答，心裡除了自責，更多的是愧疚。便也不再追問。之後，母親要求燕子將她的雙手綁起來，以免再次傷害到燕子。燕子又怎會同意呢？在母親的執意要求下，她才不得不綁住母親的雙手。在她母親清醒的時候，她的母親會親自給她做飯，雖然每次做飯的時候，燕子都會在旁邊幫忙。

每當燕子母親發病時，她就像一頭髮狂的野獸，不僅會打人，還會時不時地離家出走。而且她根本不認識路，一出去便無法自已回來，有好幾次，差點走丟，還是附近的鄰居們看見了，把她的媽媽送回了家，因此她們家的大門總是緊閉著，為了防止母親的出走，彷彿一道無法逾越的屏障，而家裡養的那兩隻大狗，則如凶神惡煞般，讓人望而生畏。一般人別說進去了，光是看到這陣勢，就會被嚇得落荒而逃。

在童年的回憶中，我和她最是要好，堪稱形影不離，無話不談。然而，唯獨對她的媽媽，她卻諱莫如深，生怕我會嘲笑她。她那敏感又小心翼翼的樣子，彷彿比我成熟穩重許多。和她在一起時，她總會像一個大姐姐般照顧我。

每次去她家找她時，我都會站在大門口，身體微微傾斜 45 度，頭輕輕靠在門縫處，眼睛凝視著門縫裡面的屋子，透過門縫，透過窗戶，隱隱約約看到她的母親在炕上坐著，頭正在張望著大門，我然後扯開嗓子大喊幾聲：“燕子，燕子，燕子！”這時，兩隻大狗會如離弦之箭般，朝著大門的方向發出震耳欲聾的嘶吼聲。我惶恐不安，生怕它們會掙脫韁繩，向我撲來。所以我總是叫喊完，便習慣性的後退到離大門遠遠的地方等待著。

記憶中，她酷愛貓和狗，狗狗在她那裡出奇的聽話，包括她家的那兩條大狗，她都馴服的服服帖帖，在她的馴服下，像孩子一般乖巧可愛，沒有了那兇狠的樣子。

她緩緩地走出來，從未邀請我去她家做客，我知道，是因為她母親的緣故。

畢業季總是轉瞬即至，還記得那個午後，鳥兒在樹上嘰嘰喳喳，我們在那個大柳樹下，一起暢談，她滿心歡喜地說喜歡隔壁班的少年。言語間，那屬於少女時代的羞澀怎麼也藏不住，她羞紅的臉頰，還有那難為情的表情，真的太可愛啦！我忍不住咯咯地笑起來，說道：“春心蕩漾的花季少女，暗戀一個人究竟是何種滋味呢？”她羞澀地回應著：“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奇妙感覺，彷彿世間所有的詞彙都無法形容！你可一定要替我保守這個秘密呀，我還未曾向他人吐露過，唯有你知曉！”我也不想讓他知道，只願這秘密永遠埋藏在心裡。

隨著畢業季的悄然降臨，我們猶如兩顆飄落的蒲公英種子，不得不各自遠航，她去了另一所學校，而我則飄向了另一個學校。我們會相約在暑假的時候一起玩耍。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悄然流逝，我們也從初中升到了高中，從年少無知的孩童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樣，見面的日子也沒有之前那麼頻繁了。

在那個寒冷刺骨的冬夜，狂風怒吼，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然而，就在這樣一個冰冷的夜晚，燕子的母親悄然離世，而我卻對此一無所知。

時光荏苒，當我終於得知這個噩耗時，距離燕子的母親下葬已經過去了整整半年。

如今，逝者已矣，留給我們的只有無盡的思念和哀傷。我只能默默祈禱，願燕子的母親在天堂安息，也希望燕子能夠堅強面對生活的挑戰，走出陰霾，重獲陽光。

冬去春來，歲月流轉，輪迴不息。又到了一年新春之際，杏花綻放如粉霞般絢爛，那熟悉的小徑被粉嫩的花瓣所覆蓋，宛如夢幻之境，處處瀰漫著春日的蓬勃生機與朝氣蓬勃。我依然如同兒時一般，趴在門縫邊，向著她家的門口呼喊她的名字。心中不禁湧起一股感慨，時光如梭啊！太多的事物都已悄然改變。

她匆忙地跑出門來，對我說道：“進來吧。”我有些驚愕，因為過去她從未允許我踏入她家半步，但這次竟如此熱情地邀請我入內。我受寵若驚，甚至難以置信自已所聽到的話語。於是，我緊跟著她的步伐邁進屋內。昔日那兩隻兇猛駭人的大狗已然消失無蹤，往昔的喧鬧聲也不再回蕩。進入家中，只見室內整潔有序、一塵不染。在櫃子的一角，擺放著她母親生前的照片，靜靜地凝視著這個曾經溫馨的家。

她的父親面帶笑容向我打了個招呼，然後便轉身離去。我注意到，他顯然蒼老了許多，頭髮變得灰白相間，背部微微彎曲，歲月的痕跡清晰可見。

她用充滿憂慮與哀愁的口吻說道：“這些年來發生了太多事……”聲音微微顫抖著，彷彿每一個字都承載著沉重的回憶。接著，她輕輕嘆息一聲，繼續道：“我的兩個姐姐都已經出嫁了，現在家中常常只有我和父親相伴。其實我平日裡也很少回來，但只要有媽媽在，即使她時而清醒、時而迷糊，這個家依然有著溫暖的氣息。然而如今，媽媽離開了我們，整個屋子突然變得空蕩蕩的，而我的內心更是如此。那種感覺就像是身體裡的血液被瞬間抽空一般，讓人無力又無助。許多曾經熟悉的事物此刻卻找不到合適的位置安放，心中總是沒來由地慌亂不堪。

“尤其是媽媽剛剛去世那段時間，我甚至不敢踏入家門一步。每次回到家裡，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媽媽的身影，總覺得她還在那裡等著我。可這終究只是我的幻想罷了，或許是因為一時之間難以接受這樣殘酷的現實，才會任由自已胡亂想象吧。”說到這裡，她的眼神愈發黯淡無光，似乎沉浸在無盡的悲傷之中。

儘管母親在世時，我依然要親自做飯操持家務，但那時的心境與如今截然不同。如今，我渴望親手為她做飯，可她已經吃不到了；我多麼希望能再看到她，然而這已成奢望。她竭盡全力地剋制著內心的悲痛，試圖掩蓋那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但眼眸早已被哀傷浸潤。而你呢？你還有媽媽，有媽媽的陪伴，而我卻永遠失去了媽媽。想到此處，她不禁黯然神傷，突然陷入了沉默，目光空洞無神，整個人彷彿凝固一般，痴痴地發怔了許久。

而我卻茫然失措，不知該如何去寬慰她那顆破碎的心。此時此刻，任何言語都顯得如此多餘和無力，那些輕飄飄的字句怎能抹去她失去母親所帶來的無盡傷痛呢？我暗自思忖著，或許我唯一能夠道出的便是“請節哀”這區區三字罷了，但最終還是硬生生地嚥了回去。於是乎，我選擇默默地當個稱職的傾聽者，靜靜地聆聽她的傾訴。或許，讓她將內心的苦楚吐露出來，會讓她稍稍感到慰藉一些吧！

在後來，隨著工作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了。

在多年後的某一天，陽光明媚，微風拂面，我意外地收到了一份來自燕子的結婚請柬。開啟請柬的瞬間，往昔回憶湧上心頭，但新郎的名字卻並非當年隔壁班的那位少年。

婚禮現場佈置得美輪美奐，浪漫而溫馨。當音樂響起，身著一襲潔白婚紗的燕子宛如仙子般降臨人間。她手捧著玫瑰花，與身旁風度翩翩的先生並肩走向舞臺中央。每一步都充滿了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期待和憧憬。

望著眼前這幸福滿溢的畫面，我打心底裡為燕子感到開心。她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已的幸福，開啟人生新的旅程。在交換戒指這個莊嚴而神聖的時刻，燕子不禁落下淚水。或許此刻，那些深藏心底的往事又浮現在她眼前；亦或是想到她的母親，還沒有看到她穿婚紗的樣子吧。

然而無論如何，過去已成為歷史，重要的是活好當下。我相信，燕子會將這份感動與幸福銘記於心，並帶著對未來的期許勇敢前行。願他們的愛情如同璀璨星辰，永恆閃耀。

轉眼之間，她成為了一個母親，兩個女兒活潑可愛。她一定是個賢妻良母般的存在。

北方的冬天總是寒風刺骨，大雪紛飛，城市的大街上只有稀稀疏疏的幾個人在趕往回家的路，道路被車輛碾壓過，已經泥濘不堪。

當我踏入燕子家門的那一刻，並沒有覺察出絲毫異樣。然而，就在我們準備共進午餐之際，一幕令人心碎的場景驟然浮現眼前——燕子的父親竟從臥室裡一步步艱難地挪動而出。

他的身軀已然消瘦得不成人形，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抽走了生命力。面部肌肉僵硬，甚至有些面癱，臉色枯黃憔悴，毫無血色可言。整個人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加蒼老，宛如一具行將就木的殭屍。

只見他雙手緊緊扶住一把椅子，似乎唯有依靠這微弱的支撐才能勉強站立。每邁出一步，都顯得如此吃力與痛苦。好不容易捱到餐桌邊，他坐了下來，他顫抖著雙手試圖抓起筷子，但那不聽使喚的手指卻讓這簡單的動作變得異常艱難。筷子在手中不停地抖動著，無論如何努力，食物始終無法順利送入嘴中。最終，還是燕子不忍心看著父親受此折磨，親自將食物喂進了他的口中。

飯後，燕子的父親再次用盡全身力氣撐起身子，緊握著椅子，步履蹣跚地朝衛生間走去。燕子連忙跟上前去，攙扶並協助著他完成一切。後來我才得知，原來燕子的父親一個月前突然暈厥倒地，被緊急送往 ICU 急救。經診斷，竟是突發腦溢血所致！幸運的是，由於送達及時，經過醫生們竭盡全力的搶救，終於從死亡邊緣將他拉回人間……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啊！

這一個多月以來，她們姐妹三人日夜輪替，不辭辛勞地在醫院悉心照料著病人。如今，眼見著病情終於有所起色並逐漸穩定下來，大家也都稍稍鬆了口氣。考慮到後續的調養和恢復需要更為舒適寧靜的環境，於是便決定將其接回到家中休養。

而承擔起這個重任的，自然就是她這位平日裡溫柔賢惠、善解人意的好妹妹啦！儘管自已已經有兩個年幼的孩子需要照看，但對於姐姐的託付，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應允下來。不僅如此，就連大姐家的孩子，她也一併攬入懷中，表示願意一同照顧。

可想而知，這樣一來，她肩上的擔子瞬間沉重了許多——一個人要同時照顧四個人，其中還包括一個尚處於康復期的病人！光是想想，都會讓人覺得心生畏懼啊！然而，面對如此艱鉅的任務，她卻沒有絲毫退縮之意，始終堅定地守護在家人身旁，用無盡的愛心與耐心默默付出著……

她的丈夫因工作所需，不得不赴外地工作，而她需獨力一人照顧一家的生活。

疫情如洶湧澎湃的潮水般襲來，將人們困於家中。而我亦未能倖免，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束縛住腳步。每日除了完成必要的核酸檢測外，便只能透過窗戶眺望外面的世界。

就在某一次做完核酸返回時，我的目光穿越人群，遠遠地望見了一個佝僂的背影。那熟悉的身影讓我心頭一震——竟然是燕子的父親！只見他獨自一人站在門口的寬闊馬路上，沒有依靠任何輔助工具，艱難卻堅定地一步步來回挪動著。雖然步伐緩慢，但每一步都充滿力量；儘管動作吃力，但臉上透露出的卻是堅韌與希望。

相較於往昔，此時此刻的他氣色明顯好轉許多，原本蒼白如紙的面色如今已變得紅潤有光澤，整個人看上去精神煥發、神采奕奕，再也不復往日令人心悸的模樣。眼前所見令我深感欣慰：或許生活中的苦難與挫折並不能打倒這位堅強的老人，反而會成為磨礪他意志的試金石吧？

春回大地，萬物復甦，又到了杏花盛開的季節。粉嫩嫩的花瓣如雪花般飄落，將那條街道裝點得如夢似幻。

然而，生活並不總是如此美好。它不會因為你是誰而對你溫柔對待，無論貧富貴賤，每個人都會面臨各自的困境與磨難。那麼，苦難究竟是什麼呢？或許可以說，苦難就是讓生者飽嘗痛苦，而逝者則得以長眠地下。

燕子決定離開這座城市，前往丈夫的故鄉。她以低於市場價的價格賣掉了房子。畢竟，她的丈夫是家裡的獨生子，現在公公病重臥床不起，她必須跟隨丈夫趕回遙遠的老家照料老人。她走得如此匆忙，以至於我甚至來不及跟她當面道別。一切發生得太突然，連她自已也未曾預料到，有朝一日竟要離開這個她自幼生長的地方。

當我撥通她的電話，詢問她是否還會回來時，她沉默片刻後回答道：“也許不會再回來了吧……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從她的語氣中，我分明感受到了那份深深的無奈與不捨，畢竟這個城市裡有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她的一切一切記憶，她怎麼可能捨得離開呢！但人生的道路便是如此，我們無法預知未來，唯有不斷前行。

遺憾的是，最終我還是未能與她好好地告別。那份未說出口的珍重，化作無盡的思念縈繞心頭。但我知道，即使相隔甚遠，我們的友誼依然長存。願她在新的環境中能夠安好，萬事順意，而我，也將帶著這份思念繼續前行，期待著有一天能再次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