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地的夜晚比起城裡來說要難熬得多。

沒有喧囂的人群排解寂寞,也沒有燈紅酒綠驅散恐懼,只有呼呼作響的夜風和不知名的蟲鳴獸喊。

四點三十分。

列車在夜色薄涼的荒原上賓士,進煤口的鐵門顯然年久失修,漏出一道縫隙,每次輕輕一晃就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丁香躲在幽閉的煤箱裡,捂住口鼻,透過門縫窺見天邊那枚熟悉的月亮,它正默默地卸妝,等在旭日到來時退場。

車外是綿延不絕的荒涼,燃著燈火的木屋星星點點,是散民們抵禦黑暗的港灣,卻是丁香孤身在外的迷茫。

這是荒地散民們近千年來的傑作:一套縱橫整個大陸、密如蛛網的鐵路系統,荒地列車夜以繼日,運送著來來往往的人們。

來不及感嘆,此時的丁香心亂如麻。

她只有一次“現身”的機會——當列車駛過望城哨的時候,從煤箱中一躍而下。

望城哨是唯一離青樹城最近的站點,列車會有5秒的減速,來接送那些在城民地盤活動的散民。

“嘟——!”

列車司機拉響了停靠的汽笛,車上喇叭響起沉悶的播報聲:“斷橋口到了。”

慣性把原本疲憊不堪的丁香又一次甩到車廂壁上,十幾個站點的磨合讓她早已適應了這種撞擊。

清脆的撞擊聲原本並不突兀,但卻還是惹起了車外站臺上獵犬的警覺:站臺上幾條身披尖刺覆甲的惡犬,憤怒地甩動牽制脖頸的鐵鏈,對著煤箱呲牙咧嘴、嘶聲吠叫。

“裡面肯定有東西,我進去看看。”

“裡面全是煤,有什麼可看的?”

車外頭戴黑色鴨舌帽的煤爐工跟一個剛下車的漢子發生了短暫的衝突,不一會兒就引來了不少人的圍觀。

丁香觀察著這一切,她的心臟早已懸到了嗓子眼。在她看來,煤爐工最終肯定會放棄這沒有意義的爭執。

這個幽閉的空間,進煤口一米寬,出煤口不到二十公分,顯然想要進出都只有同一個路線,如果他們進來,丁香必然無處可逃。

車外聚集的散民越來越多,不乏熱愛挑事的凶神惡煞,幾個身材魁梧的壯漢已經推開煤爐工,開始動手想要敲開煤箱的門。

“都給我住手。”

混亂中,一聲呵斥終結了這場紛爭,濃烈的壓迫感像巨石入水後的浪紋,層層蕩蕩,撲面而來。

威風凜凜的列車司機將煤鏟橫立當空,擋在進煤口前。

他單薄的短衣下隱現著密密麻麻的咒文,線角分明的肌肉彰顯著他無可撼動的力量。滿面絡腮短鬚後暗藏著不可洞悉的沉著,一雙冷眼好似林中潛伏的妖獸,放射出殺氣逼人的寒芒。

靠前的幾個壯漢雖比他高出三四個公分,卻依然像土狼見了猛虎一般,霎時沒了氣焰。

這種僵持,用不著10秒。

“走吧…走吧…多大點事…”

“煤箱裡還能藏個水潤娘子不成?”

人群一鬨而散後,幾個壯漢這才扭頭離開站臺,踉踉蹌蹌走到二三十米外,其中一個終於兩腿發軟,支撐不住,轟然倒地。

鴨舌帽煤爐工無奈地點上一根菸,兩手一攤,笑道:“還得是你啊,老大。”

司機把鐵鏟丟給煤爐工,不經意瞥了一眼煤箱內,嚇得丁香連忙縮到了角落裡。好在他似乎沒有進來看看的打算,翻身就鑽回了車頭內。

“老鄭,抽完上路。”

“行嘞老大,下一站該跟那幫城民跳跳舞了吧?”

煤爐工老鄭將菸蒂遠遠地丟去了站臺上,拍打著褲腿,提腿一竄,便也跟了進去。

總算是驚魂落定,汽笛響起,列車又一次緩緩啟動。這個黎明一波三折,丁香並不確定能否見到旭日的光芒。

這一切對她來說,太過突然。

……

迷離中,她彷彿見到清澈的湖水邊,身姿婉約的長髮少女蕩起鞦韆,眉眼似畫,笑靨盈盈。

鞦韆一高一低,像牆上固執的擺鐘,越來越快,越來越沉…

“——!”

擺鐘撞破鋼鐵牆壁,震得腦袋嗡嗡長鳴…

猛然驚醒,耳邊傳來車頭急促的撞擊聲,聽起來像是煤爐工正在用鐵鏟拍打著列車的地板。

丁香慌忙看向車外,遠處巨大的城市若隱若現,像點燃在暗夜裡的篝火,既是倉皇中的救心丸,也是疲憊後的歸家明燈。

“望城哨減速準備…”

喇叭裡響起了熟悉的播報聲,但這一次,卻尤為激動人心。

丁香從綁腿上拔出匕首,準備扎開進煤口的門鎖。她只需在減速的5秒內跳下車去,然後第一時間往青樹城的雷達範圍內跑,就有80%的機率獲得城內巡荒隊的救援。

事不宜遲。

丁香貓腰爬到門口,輕輕一推,沒想到門鎖早已被人開啟,咣噹一下就甩去了黑夜之中。

巨大的氣浪噴湧而至,吹亂她的頭髮,她抬手一刀割斷自已的長髮,這種生死攸關時刻,眨不得眼。

其他車廂也陸續冒出形形色色的腦袋,怪聲叫喊,有幾個眼尖的發現了煤箱裡的丁香,高喊著:“唷!水潤的城民姑娘!”

“嗚——!”

“望城哨到達…5…4…”

汽笛長鳴,列車呲啦一聲猛然減速,火星四射,巨大的慣性讓人瞬間失衡。

丁香縱身一躍,閉眼跳了下去。事已至此,她只能拼盡全力。

身後傳來散民們的鬼吒狼嚎:“快抓住她!”

話音剛落,幾個靈活的散民就飛身撲到她的身旁,情急之下,她將匕首丟出,扎退一人,這才連滾帶爬躲過一劫。

抬眼望去,不到1里路的距離,她就能進入青樹城標記的領地之內。可剩下那幾個又要蜂擁而至,如何才能再脫得性命?

從落地到甩出匕首,一連串的動作,讓丁香再難維持平衡。踉蹌之下,屋漏又逢連夜雨,她腳下踩空,被一顆碎石絆倒,連滾四五個跟斗,疲然倒地。

這一刻,她的希望徹底撲滅,她眼裡那座篝火一般的城市悄然消逝。

“嗚——!”

汽笛又鳴,列車猛然加速,短短數秒,像是人生一世,希望而後又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