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無法想象,我六歲的時候,竟然是個瘦精精的小姑娘。

我的膽子小極了,小到好像沒有膽子,總像一隻驚弓之鳥,隨時隨地做好準備,彷彿箭搭在了弦上,隨時準備射出去,準備逃跑;還像我們家路旁的含羞草,一有風吹草動,就忽地瑟縮起來,縮成薄薄的一片,兩片葉子疊起來,把小小的心臟藏在中間,讓誰也看不見、碰不到。

我被父母悄然送到了鄉下的叔叔家。那時哥哥林嵐十一歲,在上初一;弟弟林黎只有三歲,還在滿地爬啊跑啊。爸爸是畫家,媽媽是歌唱家。他們自已的工作忙得團團轉,累死了。他們誰也不想照看我們三個。

年輕的時候,爸爸還給媽媽畫了一張一張的肖像畫。家裡有好幾張媽媽從少年到三十歲左右的油畫,尤其是少女的那張畫真是美麗,媽媽的面板好像吹彈可破,長長的獨辮子墜在胸前,明媚燦爛的笑容把爸爸的整個畫室都照耀得“蓬蓽生輝”。

爸爸總懷戀地品味著那幅畫和那幅畫裡的那個逐漸遙遠的人兒,他會幽幽地說:“瞧,你們的媽媽那時有多美!”然後他便不再說話,一味地沉浸在自已的油畫世界裡。我和哥哥也不知道,他是沉浸在了油畫裡呢,還是沉浸在了過去。

畫室外面常常是嘈雜一片,弟弟林黎的哭鬧聲,我和哥哥的爭吵聲,加上媽媽怒斥我們倆的聲音,這些聲音彷彿是真實世界的音響,在爸爸的畫室外面日復一日地響起。爸爸這時總在畫室中痛苦地來回踱步,為著才思枯竭,為著生活的無奈。

就這樣,我來到了鄉下的叔叔家,我是三個孩子中最合適做犧牲品的。我知道如果是要誰離開,他們一定會選擇讓我離開。

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個一覺醒來的早上——完全陌生的房間像一塊巨石壓向我的胸口,我頓時無法呼吸,渾身驚悸,甦醒帶來的一切清新和舒適蕩然無存,全剩下比夢魘和深夜還令人驚懼的痛苦感受。

旁邊另一張床上睡著一個人,烏黑的頭髮攤在枕頭上,人還在熟睡中。目睹著完全陌生的房間,我感覺到陌生帶給我的恐懼感,但是看到還有人在旁邊熟睡著,突然有點安全感,畢竟有人陪著。我想知道陪我的人是不是媽媽。——懷揣最後的希望,我伸手摸了一把那頭髮,硬硬的……

我立即躲進被子裡,失聲痛哭。那不是媽媽,是嬸嬸,媽媽的頭髮是又細又軟的。無論走到天涯海角,只要讓我摸一摸一個人的頭髮,我便能立刻判斷出她是不是我的媽媽,我從小就是摸著媽媽的頭髮長大的。

我默默地隱忍著,躲在被窩裡痛苦過一陣子之後,便起來穿上衣服,開始每日重複著一個動作,就是哭哭啼啼地奔向村頭的小路,希望能看到爸媽熟悉的身影。我穿過泥沼濘濘的池塘邊,一路來到灰土漫漫的村頭路口,望眼欲穿,一動不動,盯著路口開過來的汽車,盯著不斷走來的行人,還有騎車的三三兩兩的人們,希望能看到我熟悉的身影、熟悉的面孔。

在村口站到夕陽西下,毫無結果,看得眼睛酸澀,全身無力,人特別懈怠,不過精神仍然強烈地緊張著。緊張到有一天正流著眼淚望眼欲穿時,一個銅錢大的屎殼郎迎面飛來,它直直地衝著我的臉孔和眼睛就撞過來了,不歪不斜,彷彿就是為了找到我,一頭紮在我的眼睛上,那般準確、那般瞄準地撞過來。當然,我緊張到全身僵硬,在它完完全全撞到我眼睛上之前,我就嚇昏過去了,倒在了路邊。

還好,叔叔和嬸嬸到了晚些時候總是要來找我的。自從他們把我從路邊撿起來,揹回來之後,我就安靜了很多。

後來,我就只吃飯,不怎麼左衝右突了。

我安靜了不少,晚上也跟著村裡的孩子們一起在院子裡玩遊戲。

鄰居家的小哥哥,比我大三四歲,他好像一個孩子頭兒一樣,整天招呼著大夥兒一起玩。天擦黑了,他就喜歡召集四五個孩子坐在一起講故事,講各種各樣的故事,或者是非要讓每個人說笑話,一人說一個,如果不說,就要撓你的腳心或者胳肢窩。

這些天來我累得不行,連笑都不會笑了,哪有心情說話。我跟著他們玩,好像一塊橡皮糖一樣,黏在他們的身後,總是倦倦的樣子,一點提不起精神來。好像是因為那次那個大個兒的有巴掌那麼大的屎殼郎把我的魂嚇飛了似的,從此看什麼都要離得遠一點,生怕什麼東西突然又直直地飛向眼睛,飛向胸口,心臟都要嚇得吐出來似的。

所以我跟著大夥兒玩的時候一直懶得張口。小哥哥很不喜歡我這樣不重視他的提議,也討厭我這副蔫蔫的樣子。他覺得我一點高漲的情緒都沒有,這樣的狀態意味著對他的領導和指揮沒有心悅誠服,意味著不是俯首帖耳地欣賞他的領導,熱愛著他的領導。這樣的下屬,領導怎麼能高興、怎麼能滿意呢?

他對我非常不滿意,這種不滿意已經持續很多天了,他每天看我的目光都顯得那麼的厭煩。他總覺得我太缺乏這些同齡孩子們應該具有的激情啦,太缺乏這些同齡孩子們應該具有的活力啦。他覺得我的活力一定埋藏在我身體的深處,他一定可以像一個真正的領導那樣把我的活力激發出來,他作為領導有這個義務甚至有這個權利。

於是,他就對我說:“跟你玩個遊戲,我們大家都藏起來,你來找我們,好吧?大家快點散開……你要仔細找啊,不找的話,我們就全部消失,讓你自已待在院子裡……”

他的話音剛落,大家“倏忽”一下全都不見了。我很老實地轉頭四處看去,一瞬間竟沒有找到一個人,只有我一個人留在了院子當中。心想,他們是全部都商量好了嗎?

我沒有一點印象他們都藏到哪裡去了,我彷彿一個遲鈍的木偶站在院子當中,心中沒有一點線索。突然間,我才發現我被黑暗包圍著,除了頭頂上還有一片月亮的光之外,四周全是黑暗的。我全身打了一個寒噤,汗毛“嗖”地全部豎立了起來。

“喵”,突然在那排房子的後面有一聲貓叫,是貓兒也同情我了嗎?同情這個已經意識模糊的我了嗎?

我彷彿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隻身朝房子後面的黑暗走去。我聽見腳下草和樹葉“唰唰”的聲音。

眼前黑暗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突然,在房屋牆角的拐彎處,一個黑色的背影猛地轉過頭來,一個伸著舌頭的“怪物”猛然出現在我面前,吐著舌頭,發出澀澀的聲音,眼睛向上翻著白,又突然直勾勾地望著我。下巴那裡有一束慘白的光線,向上照出他的臉溝壑縱橫、慘白陰森,長長的舌頭忽明忽暗,似鮮血淋漓,極端恐怖。

我倦怠的身體彷彿被暴力的尖刀捅了一下,頓時魂飛魄散,命被要去了一半!這個小哥哥所謂的活力,那種埋藏在我身體深處的活力、激情在一聲淒厲的尖叫之後,被徹底地激發出來。這就是所謂的內在的能量嗎?後來,大夥一個個上氣不接下氣、聲情並茂、繪聲繪色地爭著向我描述我當時的模樣。他們說,就看到一個單薄的身影從房屋後面一躍而起,如脫韁的野馬飛奔而去,真的比田間馱糧食的馬跑得還快。我不知道該往哪裡跑,只是順著有路的地方一口氣地跑下去,跑下去。他們說,我一頭扎進了那條通往外界的小路。我想,應該還是那條通往村口的小路,我曾經在那條路的盡頭等待過爸爸媽媽的到來。他們後來告訴我,我一定是嚇懵了,那裡一團漆黑,我卻像奔什麼似的奔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