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回到家時,浸溼的頭髮上還黏著水裡的痰沫,我澡也沒洗就離開了游泳池。池子裡的水在身上慢慢乾燥,卻仍有一種碰到就黏黏的感覺,又似乎有什麼在緊緊巴著你的面板,很澀、很緊,全身像被罩在蜘蛛網裡,無法掙扎,無法伸展,就像此刻我的心一樣,皺巴巴地蜷縮在我狹小的心房裡,無處可逃。

他們把我推下水,說要看看重磅炸彈的威力。我一屁股坐進水裡,濺起的水花像遊艇飛過留下的衝擊波,又像是高高蕩起的綠色波濤,引起的喧譁久久沒有停息。大家藉著掀起的波浪和漣漪高聲喧譁,高聲叫囂,放縱地大笑,有些人似乎還笑岔了氣兒。

我在池子裡生生喝了五六口水,越掙扎越往下沉,拼命睜開眼時,看見頭頂炫目的陽光突然可以直視了,並且溫暖柔和。我還看到了水裡自已吐出的泡泡,一下子又想起了那種沒頂的毀滅感,那種毀滅感這般真實,以至於我突然停止了掙扎和手忙腳亂的刨水,任由自已龐大的身軀靜止在汙濁不堪的水中。看到自已吐出的泡泡時的情景是那麼熟悉,小時候的記憶猛然竄出腦海,但沒想到我和小時候不同,一動也不想動了。這時耳邊躥出唐娜尖銳的叫聲“:啊——快呀!林彤嗆著水啦!快救她上來!”

兩三個男生七手八腳地拖拽我,一邊拽還一邊咕噥著“:死胖子,有兩個男生沉呢。”

我耳邊仍然聽到唐娜厭不其煩地叫囂“:你們要是把她淹死了,就全部都得進監獄,我挨個舉報你們!”

男生們自然不敢怠慢,誰讓唐娜是班長呢,而且是個蠻厲害的女班長,她的尖叫聲可以傳遍整個年級,誰這麼聽下去都會受不了的。

我喝了飽飽一肚子水,突然有點噁心,遠望過去是綠油油的池子,那裡的水都快長綠苔了,我喝下去了多少微生物啊!猛然間肚子裡翻江倒海,我衝向池子邊上的欄杆,“哇——哇——哇”一陣嘔吐,吐出的水還真是綠色的,也許混合著我的膽汁吧,不知道會不會吐出點什麼蝌蚪、小魚之類的。這個學校的游泳池就是這麼髒得不可思議。我們生物課上做實驗,都到這來接一缸子水,回去就可以培養出無數的細菌和微生物。“我今天可算是營養豐富了,保證了一個星期的營養”,這句話怎麼這麼熟悉?我一邊想一邊吐。這句話當然熟悉,因為它是我弟弟林黎說的,每次在這裡游泳喝一肚子水,他都會說,保證了一個星期的營養。

吐出了滿腔的水,我全身開始發抖。我默不作聲,一個人,朝著游泳池出口走去。唐娜追過來,幫忙拍著我的背,看我吐個稀里嘩啦,連聲問我,沒事吧,沒事吧。

我心裡瑟瑟的,期待她能陪我一起走。可我看出來她想再遊一會兒,就嚥了一口已經快被吐乾的口水,對她說“那我先走了”,便一個人朝出口走去。

唐娜站在游泳池邊的欄杆旁朝我招手,我揹著她的目光默默地走,慢慢地,好像我快走不動了,是我心裡還有很多不甘?是我心裡還抱著很大的心願?是我根本就不想走吧?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走遠了。

這就是典型的我做的事情,明明不想做,卻總是不得已還是做了。我一直都沒有能力按照我的真實心願來做事情,我做的事情和我心裡想的總是相反,可我永遠也改不了。這個時候,我的心裡別提有多麼多麼的難受……

我一邊走一邊想,我不後悔今天來游泳池游泳。我很清楚,自已穿上泳衣以後男生們的表情,他們那副誇張的模樣早就在我腦海裡演繹了很多遍了。他們會盯著我的粗胖無比的腿,誇張地,你打我一拳,我打你一拳,先是笑的前仰後合、人仰馬翻,然後上氣不接下氣,胸中彷彿有不吐不快的一打子樂事似的,互相推推嚷嚷、打打鬧鬧,大聲地說:“大腿長一塊了,中間沒縫兒。”

他們一定會這麼損,甚至比這還要損,他們會說:“上面的肉也都長到下面了。”

我聽了這樣的話,心就像被刀子剜了一樣的疼,血流的嘩啦啦。可是我的表情就好像我什麼都沒聽到似的,其實我的眼淚已經在心裡流了一碗了。

每當這時我都在想,我這輩子本該沒有勇氣穿上泳衣的,而且,也完全沒有必要去穿泳衣,不是嗎?難道我找著去挨他們的嘲笑嗎?我永遠不穿泳衣,你們能怎麼樣?我這一生都和泳衣絕緣了,又能怎樣?我一樣可以繼續活下去,絲毫不影響我生活的質量啊!

可是,我為什麼要來遭受他們的嘲笑?我為什麼要來自討苦吃?因為唐娜要我來陪她游泳,為了她,我什麼都願意做。

只有她對我好,即使我根本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