繾綣了經年的回憶,兜兜兜兜轉不清。

沒有褪色的照片留存,或者說那時的日子根本就未曾留下過照片,只是在記憶裡,才有這唯一的副本了。你還在懷念麼?還是已經忘了呢?落了塵的前庭後院,漆紅的樑柱上早已裂開數道淺痕了吧。雨打風吹去,株株老樹依然卻立,只是刻滿了斑駁的印記。街口的古井涸了,或許是有了水管,就不必再勞力打水了。那又何必再維護呢?

那昔日犬吠深巷的場景依然記得清晰,黛色瓦簷下,似乎還有雨滴點滴到天明。老貓還躺在牆頭麼?陽光溫暖柔和,還會撫摸著她蜷曲的白鬚吧,就像曾經撫摸我那樣。庭院深深,當年“賭書消得潑茶香”的姑娘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少年郎君也捉了白袍離了故鄉。每個人都在找自己的理想鄉,所以老街漸漸失去了我們,我們也再回不到那老街。

失掉了遠方的飄渺詩意,也失去了近在咫尺的日思夜想。

仍是個下著小雨的季節,我又來到這老街。街道兩旁的竹叢鬱鬱蔥蔥,門楣上的匾額倒是爬滿了斑斑點點的鱗狀紋,青磚灰瓦,蒼苔淺映,時間流淌,街巷也未曾停留。聽鄰里說,常在街口擺攤賣湯麵的阿哥走了,阿嫂因為某些緣故棄了他,阿哥也不想留在這傷心地了;往日喜歡拉著我們坐在身邊講故事的二爺也不見了身影,不經意間望向二爺門前的石階,已是添了塵灰。或許於我而言,只是十年未歸,不過是遠行遊子,但是於老街而言,有人斷了念,有人已百年。我以為他會一直等我,但時間再沒有時間,留給我的只是一座庭院的私奔,從此只剩下我一個人的老街。

曾以為丟掉的是負累,到後來才發現,拋下的是年少時的溫暖。

一段段幼稚的畫面,好像還能帶給我一點點懷念,阿哥的一味熱湯麵,依稀還瀰漫在舊舊的後院。曲曲迂迂的過道兩邊,已沒幾戶還燃著炊煙,曾以為可以走出半生,歸來仍是少年,誰曾料年少有為的代價,是此生再也沒了根系。如果費些心思尋找,或許在樹根邊的碎石下還能尋得幾隻鼠婦,或許古木枝丫間還住著那隻烏鵲但是啊,昔日逐蟲戲鳥的玩伴已不再,終是個歲歲年年人不同。

一個人如果沒有了記憶,就永遠地失去了過去,就沒了根基,如那無根的浮萍,只能隨著風飄蕩,再也沒什麼希望。

我們記憶最精華的部分,就依託於我們外在的世界存在。在某個雨落淺草地的潮溼空氣裡,在某段幽靜陋室的雅香裡,在某座剛生起火的壁爐的溫暖裡,也就是說,在一切事物裡——只要我們的理智視為無用而加以摒棄的事物又重新被發現的話。那是舊日微光最後的保留地,是它的精粹之所在,也是在我們的清淚流乾以後,重又令我們潸然淚下的物什。

於是我們在忍受著失去老街的煎熬時,還要不斷的告訴自己這是非常值得的,因為我們脫離了舊時的“土氣”。但是在這份因果裡,結局不出,沒人知道得失究竟是什麼,因為你沒有問,因為他不能說。

這麼多年走出老街,所謂師者越來越多,先生倒是難得一尋了。有人教授禮樂六藝,有人講評古今四書,但是可曾有人告訴你,如何對待一隻翠鳥,一株紅花,一晚落葉?傳承了百世的平淡好生,似乎已經被“新鮮玩意兒”遮蓋了。

還記得老街裡先生的舊話:“那年春日芳菲,夫子於四海巡遊喜遇桃山美酒,遂循徑登山賞桃縱酒,一路斬花而行,始切一斤桃花,飲一壺酒。然夫子惜酒,故再切一斤桃花,只飲半壺酒。後又切一斤桃花,再飲半壺酒。及至山顛,囊中美酒已盡,夫子惘然四顧,有不知所措之感。但問諸子,夫子今日切了幾斤桃,飲了幾壺酒?”那時自己說的什麼倒是還記得清晰,不過是三斤兩壺酒,實是想不出有什麼好疑問的。然而先生的答案卻當真大有不同:“夫子醉飲兩壺酒,斬盡滿山桃花。”少時不識此中意,等到大了才明白,三兩薄酒講的是題目,滿山桃花話的是心境。那份讀書人的儒雅清剛,只有舊舊的書卷氣才能撫育得起,只有玄曛的古城香才蘊養得出。這是歲月的饋贈,是時光的沉澱。可是當我明白的時候,已經失去了與老街和樂而歌的資格。

還會對著弄堂裡的八仙桌凝神麼?曾經杯盤間的笑語,曾經觥籌間的悲歌,小桌子長凳子,度過風風雨雨。十里洋場成就的一番功業,並不能使我得到真正的快樂,滿堂盛宴,還不如一碗細面,井水一瓢也自是香甜。可是早已回不去,早已流逝的光陰了,嘴角的微笑,逐漸變得勉強,逐漸化作憂傷。我還能找到你麼?

就這樣在無數次念念不忘的過程中,我曾以為永不消逝的老街,從我的血液中淡去了。

白茶清歡無別事,我在等風,也等你。深夜的風,蜿蜒穿過迴廊,尋找不到方向,月輝之下,寂寞如水流淌。如果回憶織成網,那必將是掙不脫的迷障,是否在捕縛自我的同時,虛幻就能成為現實,摺扇為諾,以文人的方式,祭奠逝去的愛,或者傷。山間草木生故地,腐草為螢,烹茶夜坐空房。

正淅淅瀝瀝洗這雨。誰多年等未去,誰負罪入夢裡?仰頭故園的屋脊,記憶中飄搖如一,多了些什麼,也少了些什麼。荒蕪的左心房,是誰輕輕吟唱,有什麼突然撞進胸膛,突然覺得悲傷,思念不住猖狂——只是不想忘,怕不再成雙。只端了桌案,像十年前那樣勾勾畫畫,陳墨無漏,蓮華素箋書不盡,清風惹人愁。或許有這麼一天真的會慢慢遺忘,或許老街真的會遺失最後的副本,到那時,現在隨意的一筆一劃,都是無價之寶。

故柳餘蔭下的訣別,將軍咆哮時的怒目,丟盔棄甲後的戰旗,伴著一陣煙塵,又一陣煙塵,都飄散去,化作時間的嘆息。一千年以後我的老街還存在麼,還是她只能撐過一個千年——上一個。

我眼中的老街,又曾是多少人的故國家園?祖祖輩輩苦苦尋覓的心靈寓所,從來都不是所謂新世紀的榮光,而是舊時的月亮。天上有一隻鳥飛過,有著深色的翼,我突然想起我是認得它的,它叫“朔方”,來自蠻荒。

夢醒時看到的月,那是從前的愛人。天黑黑,蒙不住猛獸相隨的蠻人。吾自洪荒來,尋找族人的家園,那片古血乾涸的土地,是丟不下的掛牽。暮夜月明,星衝撞,蒼然入眼眶。那兵主撫了撫頸上的虎齒,淚滑下那瓊面,剛勁的線條似乎也柔化了許多:“阿蠻,我想你了。”

風繼續吹,鳥依然飛,赤地千里是現實,水光泠泠是幻想。四野迴盪著悠悠的歌,依稀唱著名為“朔方原”的故事。每一個蠻族的王都要佔有這片土地,只有站在源地,蠻人才有根,才有古神恩賜的力量。恨天高,朔方未尋鄉;恨地長,難以消痴狂。草原狼,是否還能記得起他的王?

“咦,沒酒了。茨木童子,我們去買酒吧。”酒吞揚了揚酒壺,推到了旁人懷裡。顛顛倒倒的清雋少年,眸中是浮華的世繪。為什麼要看清楚呢?一個丟了來處的鬼怪,如何找得到歸途。失了心的妖王,深陷情障不能忘。“茨木,酒來!”他的慵懶不容置疑,他是鬼族的王。但他沒有歸處,不如一隻小妖。

昨夜有星墜,夜來花香自有夢。生命中太多婉轉而沉重的事,大都壓抑不可言。我想你明白,正如我想我明白你。是否所有的王都終將失去來路,在不經意間被抹去歸途。朔方,朔方,回到遠方。極端的諷刺,意味著漫長的流浪。孤島,是現實的寫照。忘也忘不了,觸亦觸不到。支撐這副殘軀的,永遠看上去微不足道。被驟雨浸溼的肩膀,漸明東方的青陽,先知祭壇的祈禱,族人永隔的哽咽,長夜裡的一聲嘆息,那枚齒留下的痕跡。生命中這些小事才是跋涉的意義所在。因為在乎,所以無畏倦怠,他的心中藏龍臥虎,他的雙手沾滿罪惡,但是有人將它擺渡。

無腳的鳥兒啊,你何時停歇,那個夢想是否是最大的謊言?蠻荒的故地早已血骨累累。但,我還是要回去。原野的錦雞鳴了幾聲,鳴也是天鳴,未鳴也會天明。可是他鳴了,這片黃土才醒了。

可我不想醒。如果還在夢裡,你的引力仍會牽著我的眸,瞳中映著你的故時模樣。穿越千年的詛咒,幸而我們的光錐曾重疊,在時空留下一段星軌。我們在這方靜默中,獨自懷念。不起身,不說話,只是凝望,直到再也忍不住,直到淚流滿面。

“你們叫她小龍女麼?”“我要去法國。”“其實,我們可以有另一種選擇。”“SAKURA,最好了。”

突然就會想起一些話,突然間,梅花就落滿了南山。當我們走出半生,必然就有太多太多後悔的事,因為老街愛上的人,因為一個人走出的老街,回得來麼?

好像每一次來,都是第一次到訪;好像每一次去,都是最後一次離開。但是你看啊,我終於還是找到了,我註定還是要回來的。

酒盡了,眼紅了,朔方,它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