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

即便過了很長時間,楊煙回想起那天沽酒,都會感慨自已實在聰明。

涯夫子一開始冷眼相待,表示一心修道絕不喝酒,但楊煙給他把酒壺放在跟前,他卻趁楊煙去一邊練習彩戲時,偷偷把酒喝了個精光。

這喝完酒的道士卻是興奮異常,突然變得話多,不僅親自示範表演了幾個高超幻術,還倒給楊煙一些他此生或許不打算對人講的秘密。

他本不是瞎子。

行走天下的這些年,本隨心任自然,一邊精進道術,一邊遊山玩水寫著《山海異聞錄》。

缺錢了也偶爾會去市井表演彩戲打打牙祭,卻被樞密使吳雍遍佈全國的眼線發現。

上報天子後,喜歡怪誕陸離之物的昭安帝立刻要他朝堂獻藝。

第一次面聖,他幻化出大海洶湧的浪濤和海天之間間盤旋的海鳥,昭安帝留他在宮中每日表演,內侍總管朱衛趁機攛掇皇帝要涯夫子為其煉丹,又為自已邀得聖寵。

涯夫子久在世外,不懂朝堂的風雲變幻,在樞相宰相兩黨相爭的鬥法中,他自然成了文臣大夫口中蠱惑君心的“妖道”。

昭安十二年冬月初一,涯夫子夜觀星象,見破軍星耀於西北夜空,預言殺戮將起,或有戰事。

告知天子後,昭安帝龍顏大怒,又有官員趁機參奏其“妖言惑眾”。

天子雖未懲罰他,但心裡也對他起了猜忌。

楊煙雖也不清楚朝堂恩怨,但也在混跡市井有耳聞兩派爭鬥,深知“伴君如伴虎”。

果不其然,一個月後,涯夫子表演禁忌幻術“復活術”時,那可怖的場景讓皇帝身邊的貴妃直接嚇到昏死過去,恰巧西遼攻破定州城的軍報傳來,應了涯夫子的預言。

一時間他便成為朝堂眾矢之的,昭安帝下令將其就地斬首祭天。

而面對一隊隊圍攻上來捉他的禁軍,涯夫子未施展法術逃脫,卻是自已戳瞎雙眼自證清白,滿臉鮮血淋漓地與群臣對峙,昭帝見他已殘廢,遂將其逐出皇宮……

斷斷續續述說完這些,涯夫子就似乎陷入了沉睡。

楊煙不知他如何一路風餐露宿摸索著到了七里縣,但看著他表情漸漸冷卻下來,知道熟悉的冷峻的涯夫子又回來了。

之後的日子變得稀疏平常,涯夫子還是冷著臉教她各種術法,卻莫名地加快了速度,像在趕著什麼時間。

楊煙自創了速記符號,就悄悄地把涯夫子講的東西慢慢抄成了一本只有自已才能看懂的冊子。

上午照例在縣學堂打雜,下午空了就去蘇可久家裡,聽蘇盈講解做香露的法子,有時蘇盈也教她制些香餅香薰。

蘇可久多半時間是窩在屋中讀書習字,一直是心無旁騖。

楊煙得空跑了趟醫源堂,想請陳郎中為蘇盈問診,卻得知陳郎中帶藥童去深山採藥製藥去了,只得作罷。

當天空中北方的鴻雁陸續遷回時,楊煙在一個蕭索的早上感受到了暮秋風中刻骨的寒意。

這是她在南方過的第一個冬天。

南方的冷和北方的冷感覺完全不同,北方在孟冬時節河水已經開始結冰,凜冽的西北風從塞外吹來,刮在臉上總像刀割般疼痛。

在定州時,她肯定一早就點上了炭盆地龍,窩在室內看雪後天晴。

而在南方江邊小城,即使入冬,運河的水還是緩緩向東南流動,商船依然鱗次櫛比地行駛,樹木花草的色彩也並未褪盡。

但即使不是那麼層次分明的冬天,陰冷卻如緩緩爬行般潛入人的四肢百骸,已連續多日不見陽光,幾場淅瀝淅瀝的冷雨過後,整個縣城都變得潮溼昏暗。

楊煙捏著幾乎能捏出水的硬邦邦的棉被,覺得在這破廟內能捱過冬天簡直是天方夜譚。

雖然她賺了不多的錢,也找匠人給土地廟換了門和窗,但這空曠的大殿總是四處處漏風,即使燒了炭盆也還是無法暖起來的。

而隨著天氣越來越冷,涯夫子的生命力卻似乎越來越低,每日倦倦地躺在榻上。

之前楊煙已經給他支了個榻供他起居,她用石頭木頭板給他支塌時,涯夫子就站在不遠處的窗邊,臉朝著窗外凝望,不知道在想什麼。

而他站在窗邊明亮處時,陽光照射下的塵埃繞著他周身飛舞,當真是飄若出塵,仙風道骨。

她想象著他更年輕時的模樣,想著他也曾經灑脫不羈、四海為家,用一雙骨節分明的手變幻出世間種種不可思議,惹人驚歎。

但最後卻輕易地被“權勢”碾作塵土,指尖的幻化萬千也再不得見。

她懂得涯夫子的痛苦和不甘,知他或許只是來此療傷喘息,早晚要回歸到屬於他的世界。

她本就不是能追隨他一生的人,但這萬丈紅塵,她遇到過他,見過那些曾經也炫目到帝王的光芒,楊煙覺得即使術法只得其皮毛,也足夠受用此生了。

雖然天冷,楊煙每天仍是天剛矇矇亮就起床,先練一套拳法暖身,然後去生火給涯夫子煮些熱粥。

或許是修道也有了些心得,她總覺能和涯夫子朝夕的時間不是很多了,索性不往蘇可久家去了,每日從學堂出來就直奔回廟,練習幻術彩戲,在涯夫子的指導下襬弄機關。

「告別」

昭安十三年,冬至時節,是隆冬最盛的一天。

楊煙一早起來時看天色晦暗不明,覺得可能要下雪,索性淨了手,取了三枚銅錢,也沒想好究竟問啥,就按涯夫子教的方式卜了一卦。

她將銅錢置在手心,雙手交叉合攏搖了幾次,用小木棍在地上記卦爻,卻是一卦一爻變的水雷屯,得“盤桓”“求而往”卦解。

她細細品著這幾個字,才明白涯夫子不讓她修習逆天改命之術的苦心,決定以後不再占卜自已的命運。

到了下午,果然下起了大雪。

南方的雪比北方的雪薄,落地就化為了水。

楊煙坐在廟簷下襬弄一個巴掌大的木雕飛鳶,由於長期受凍,她的手已經生了凍瘡,卻還是捏著刀子在木鳶上雕琢著,等把關節都巧妙連線好了,才奔到殿中給涯夫子看。

涯夫子榻前燒著炭盆,正披裹著棉被打坐。

“有本公輸班弟子所著的機關要術,在歷史的流離中只在機關師門內口口相傳,我尋求多年亦不可得。”

涯夫子摸索著飛鳶,他撥弄下鳶尾,翅膀就抖動著欲飛:“其中就有些飛天道具,我也不能得其要。以後你若學到,記得要傳話於我。”

楊煙本來正蹲在炭盆前烤火,聽了這話覺得涯夫子像交代什麼“後事”,連忙哄他:“我要得到了這書,就拿來讓師父先學了再教我。再說師父都不會,我又怎麼能學到。”

“我是說,無論有沒有我在,你都要精進術法。你做不到,你的徒弟就繼續去做!”

涯夫子語氣突然嚴厲起來,將木鳶還給楊煙,又罵到:“這呆鳥送集市上賣給孩童玩興許能賺幾個銅板。”

楊煙突然明白他了的意思,師父已似看到了他自已的極限,希望楊煙能繼續突破。

“我明白了,徒兒日後定學而不輟。”

楊煙接過木鳶,悻悻地準備退回院裡,卻聽涯夫子又叫住了她。

“煙兒,天涼了,別去外面忙活了。”

涯夫子突然這樣叫她,楊煙的身形莫名一抖,這親暱的名字讓她有些怔忡。

“自離開皇宮,不知不覺已是一年,我打算回羅浮了。前幾日遣信使送訊息去了仙洞,師弟們叫我回門中修行。十幾年後,或能開天眼重見光明。”

涯夫子寥寥幾句,卻幾乎將個人真正的師從來歷都告訴了楊煙。

定州城破也一年了,楊煙的父母去世也一年了,所有的崩壞似乎都是去年的這個節點。

但此刻已顧不得去想其他,楊煙轉身就跪到了地上:“師父,您還沒教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