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始十六年這個冬天並不好過,可再不好過也是要過的,在爆竹聲聲中,新年來了。

過年三大項,宴飲、拜年、祭祀,即使宜璋這樣的小兒也是逃不掉的,但她明顯感覺這個年過得和以往不太一樣,宴飲的規模小了,大人們臉上的笑容少了,對北地局勢的討論多了。

大年初六,謝府煙波浩淼樓內賓朋滿座。

宜璋心不在焉的啃著一隻鹿蹄,心思卻放在了身後父親那一桌上,起初還聽不大清,只因她這一桌有個咋咋呼呼的謝宜瑋,一會兒指使乳母給他剝蝦,一會兒又吃到魚刺了,吵鬧不休。

宜璋滿心不奈,瞪他一眼道:“食不言,先生沒教過你麼?”

那小胖子也惱了,正欲開口回懟,卻被身旁的謝十二郎宜琛在桌下踢了一腳,又想到這到底不是在自已家裡,只得悻悻閉嘴了。

這邊清靜了,謝郴那一桌的談話聲清晰的傳到了耳中。

“……一斛粟竟能賣到二十萬錢,簡直瘋了,這哪是人吃糧,分明是糧吃人!”

“下鄖郡流民暴亂,郡守吳惟棄城而逃,那些流民殺紅了眼,不論富戶平民,一律照搶不誤,如今建陵城已是大亂。”

“這吳惟也是慌不擇路,逃到沭陽有何用?上鄖下鄖,兩郡之間本無天險可守,建陵都已陷落,沭陽也不過相距數百里而已。”

“到底都是姓吳的嘛,百年前還都是同一個祖先,吳先鈺也不好見死不救吧!”

“我倒是從未想過建陵吳和沭陽吳這兩支氏族竟然還有合流的一天。”

“合流?呵呵,看他們能不能撐到亓州牧李兆剿平叛亂的那一日吧!”

“這李兆卻是倒黴,亓州災情也沒比別處好多少,若非他手下司馬褚時清應對得當,亓州只怕是也餓殍遍地,現在還讓他去平亂,又要讓馬兒跑,又不讓馬兒吃草,朝廷這幫人當真是不知所謂。”

“你們說,朝廷不會把主意打到咱們頭上吧?”

鄰桌忽然安靜了一瞬,宜璋好奇的回頭瞅瞅,見眾人皆是一臉晦氣,她暗笑著回頭,眼角餘光瞥見謝十二郎也在豎著耳朵聽呢。

她促狹的對著謝宜琛眨眨眼,道:“十二兄,朝廷若是讓咱們出糧,你家打算捐多少呀?”

不待謝宜琛張口,身旁的小胖子謝宜瑋卻嚷嚷道:“絹?什麼絹?謝十九,你們也太過分了吧,這還在過年呢你就讓我們納絹了?”

八叔公家吃喝玩樂是樣樣在行,能幹點正經事的都是鳳毛麟角,更別提出個官身子弟了,所以他們家算是“民”,是“民”就要交稅,他家人口又多,每年上交的粟米、絹、麻等都是好大一筆錢。不過好在當初八叔公分家時得了不少家產,這些年過得也算富足。

見謝十六一開口就驢唇不對馬嘴的,宜璋毫不掩飾的白了他一眼,而謝宜琛則淡淡道:“此事自有長輩做主,十九郎不必掛心。”

宜璋聞言也不再言語,繼續聽隔壁長輩們的談話。

“諸位有所不知,年前李州牧的信便已到我案頭,只怕要不了幾日朝廷的旨意便要下來了。”謝郴呷了一口酒,平靜道。

謝郴沒有說的是,他才欠下李兆一個極大的人情,這個忙於公於私,都是要幫的,只是此事知道的人極少,他也無意宣揚罷了。

“也罷,不大出一回血是不行了,誰叫下鄖郡與我邗郡僅僅一江之隔呢!”

“應誡所言極是。”

————

年尚未過完,朝廷的旨意果然來了,令邗郡郡守謝郴負責平亂軍糧草事宜。

自丹拿國而來的三條運糧船才將將靠港,便又重新起航,沿元江而上,直達下鄖郡寶慶縣碼頭——目前唯一一個被亓州軍奪回的港口。

不出眾人所料,亂軍自知不敵兵強馬壯的亓州軍,便棄了建陵城,往沭陽而去了。

他們本也是奔著“劫富濟貧”而來的,建陵城搶得差不多了,自是不會留在那與正規軍硬碰硬。

上鄖郡的情況並沒有比它的鄰居好多少,但郡守吳先鈺卻是早早就向同樣實力雄厚的庈州牧周霆發了求援信,與此同時,一小股流民軍不知怎的竟偏離了大部隊闖進了穎州境內,州牧劉定邦反應也很快,令振威校尉孫彥領五千兵馬一路追擊至下鄖郡內。

至此,區區兩郡之內竟出現了五支兵馬混戰的局面!

謝郴急令元江沿岸守軍收緊防線,嚴陣以待,不得放一人過江。

可萬萬沒想到,流民軍還沒過江,庈、穎兩州要軍糧的信卻先來了,把謝郴等一眾官員氣了個仰倒,敢情都合起夥來我這兒打秋風了是吧!

謝郴立馬上表朝廷,諫言請朝廷另行委派官員籌集糧草,臣等實在有心無力,我邗郡本就少糧,今年也沒有存下什麼餘糧,又要接納數萬流民,實在是捉襟見肘,好容易籌到三船糧食,朝廷有令,我等不敢不從,顆粒未留便送去了前線。如今我手中是一點糧草都沒有了,李州牧既是聖上親封的平亂大元帥,軍糧調配也應由他說了算才對。

哭窮誰不會,雖說禍水東引把李兆拉下水有些對不住他,但他與周、劉二人不合已久,想來也不怕再添上這麼一樁。

不管旁人怎麼揣著明白裝糊塗,邗郡有錢是真的,但沒糧也是真的,偏偏這時節是有錢也難買到糧,而南方其餘諸郡卻頗有些隔岸觀火的架勢。

與朝廷幾番扯皮後,謝郴到底還是沒能卸掉籌糧的差事。無法,他只能舍了老臉去信邗郡及周邊諸郡之中一些與謝氏交好的世家大戶,請他們伸出援手,共克時艱。

如此才勉勉強強湊了一船糧食,仍交到了亓州軍中。

有了軍糧,平亂不過是時間問題。即使四支官軍偶有互相掣肘的情況出現,但其戰力到底不是一盤散沙似的流民所能比的。

元始十七年二月末,流竄到沭陽附近的亂軍最終被絞殺殆盡,露布飛捷,聖上大喜。

此戰亓州牧李兆領了頭功,受封正二品亓州侯,食邑一千五百戶,謝郴也得了個藤海郡公封號,食邑一千戶。

只可憐兩郡百姓,自已的家園先是被亂軍犁過一遍,雙方交戰之時又被毀了一遭。

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