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內宅,宜璋才發現母親也在忙,忙著安排給族中老人送禦寒衣物,還有在府外設粥棚等事宜。

“先前綢緞鋪子清倉收回來那些個布料正好派上用場,衣料房裡的棉花卻是不太夠了,明日阿蘇你記著提醒我,叫謝二管事採買一些回來。”

“粥棚,粥棚設三處吧,就在餘欄碼頭,還有……”

看著僕婦侍女們進進出出的,宜璋自覺也幫不上什麼忙,在撥香苑略坐了一會兒便回鏡花塢去了。

每個人都好忙啊,她在心中感嘆,可是心裡面憋了一肚子的疑問總要找人傾訴一番才能痛快,於是她找了個並不太忙的人——祖父。

“祖父,是不是所有的戍民沒有地,沒有手藝都只能賣身為奴?”

謝文合挑挑眉,糾正道:“庶民,大抵皆是如此。”

宜璋沒有聽出兩個詞的差別,追問道:“可咱們邗郡來了那麼多戍民,難不成都賣身了?可,可咱們也用不了那麼多奴婢啊!”

謝文合放下手中的書冊,有心考考她,“二郎,鏡花塢有多少奴婢,你可知曉?”

宜璋掰著指頭算,“乳母算一個,綠枝和纏枝算二等的,還有三等的灑掃丫頭婆子……好像十二個吧!”

“那咱們府中又有多少呢?”老爺子笑問。

宜璋遲疑了一下,“約莫一二百數吧。”

“那在府外田莊,工坊,商鋪,貨棧裡又有多少呢?”

這些就不是她一個六歲小兒能知曉的了,只知道很多很多就是了。

但她還是覺得有哪裡不對,抓耳撓腮的,又在心中默默算了一陣,才道:“孫兒聽聞,如今戍民營裡有數萬人,可是,只有那麼一點土地,這些人種的糧食都能勉強填飽肚子,而賣身為奴以後,他們每日裡就只消伺候我們吃吃喝喝,這,這好像……不太……”

“二郎想說浪費人力?”謝文合很是驚訝,孫女小小年紀居然對民生有如此敏銳的洞察力。

“算是吧!”宜璋微微點頭,明亮的眼眸中滿是迷惘,“若他們都有地種,那每年能種出多少糧食啊,咱們也不用總是跟丹拿國買糧食了!”

“可咱們邗郡本就地少,許多世居於此的百姓都沒有地啊!”

宜璋洩氣,“是呀,連乳母家都只有阿耶賞賜的十畝地呢!那咱們家呢?咱家有多少地?”

謝文合微微一笑,“郡中十之五六的地都歸謝氏所有。”

宜璋驚呆了。

“那,那……”她欲言又止。

“二郎,我謝氏也非巧取豪奪之輩,可到如今族中的田地卻越來越多,你可知為何?”

宜璋搖搖頭。

“千百年來,大地孕育萬物,百姓則依附於土地而活,若非走投無路,他們是寧肯賣兒賣女也不肯賣地的。失去土地以後,他們便只能成為佃農或僱農,依附於東主而活,東主要收幾成租卻是由不得他們置喙的。”

“而我謝氏的地僅收三成租而已,唯一的要求便是,種什麼,怎麼種都由我們說了算,二郎可知其中妙處?”

宜璋表示虛心求教。

“百姓們總是趨利的,世人皆知絲綢、茶葉、瓷器銷往海外利潤極高,若百姓也想分一杯羹,乾脆毀了稻田改種桑樹茶樹,那將有何種後果?”

宜璋瞭然的點點頭,“那我們就沒有糧食了,全得去別處買。”

“不錯,不出意外則罷,可若是別處遇上饑荒年糧食減產呢?若是運輸不暢呢?若是他看準你有求於人故而坐地起價呢?”

“二郎,為政者決不可只看一時利益,一方利益,治一郡當以一國視之。”老爺子語重心長道。

宜璋似懂非懂,不由天真道:“若是所有的地都是咱家的就好了。”不過隨即想想也知不可能,訕訕一笑。

謝老爺子溫和的笑笑,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不急。”

宜璋卻又想起了她最開始的問題,“可是,地也是要人來種的吧,若是人都去做了奴婢,那就算有了地豈不也是白白荒廢?”

謝文合撫須讚許道:“那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今上祖父宣宗皇帝年少繼位,也曾對當時世家豪強把持朝廷中樞要職諸多不滿,而帝師公孫讓出身寒門,大晉朝開國以來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連中三元之人,卻在世家出身的同僚排擠打壓下,年近花甲時才被授文華殿大學士之位,給還是太子的宣宗授課。

這君臣二人對世家不滿日久,可謂是一拍即合,宣宗繼位後立刻以強硬的姿態將其任命為中書令加太師銜。

公孫讓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燒向了世家豪門,一封奏摺遞到了皇帝案頭,內容直指世家隱匿土地,蓄奴成風等弊端,直言長此以往將無人、無地、無國。

皇帝震怒。

君臣二人唱雙簧,世家官員冷眼望。

等改革政令到了尚書省,毫無意外被卡住了,宣宗一怒之下連撤了三任尚書令,最終才得以通行。

然而之前那些阻撓不過是開胃菜而已,接下來到了執行階段,手段才叫層出不窮,刺殺,賄賂,相互包庇,篡改魚鱗冊,指使鄉民阻撓丈量吏員,甚至還鼓動后妃勸阻皇帝。改革如此艱難的持續了五年,到公孫讓突發疾症去世時,全國的土地都還沒清丈完成,而宣宗皇帝卻已是孤掌難鳴,景明三年的新政宣告失敗。

聽完故事的宜璋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道:“這個公孫先生是個勇敢的人,他都已經位極人臣了,家族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卻還要與世家豪門為敵。”

“公孫讓他未必不知此舉千難萬難,阻礙重重,可是,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二郎,你需記住,有些事必須要有人來做,即使歷經萬難仍舊失敗,即使要碰的頭破血流,因為不做就不知問題會出在哪,不做就無法獲得新生。”謝文合循循善誘,在對孫女的教育上他從未將之放在一個女子的位置上,亦不曾如對待長孫一般給她壓力,他也很期待這般教養長大的孩子會成長到何種地步。

“可是祖父,”宜璋苦著小臉嘆道,“公孫先生有皇帝撐腰都辦不成的事,那還有什麼法子呢?”

“自來改革就意味著動盪,自上而下鮮有成功者,即使成功也必有先行者以血祭之;自下而上,固然可以推倒一切重來,但百年後也不過是又一次輪迴而已,難啊!”謝文合無奈搖頭。

宜璋難得見到有祖父也解決不了的事,但她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小大人似的拍拍祖父的手背,安慰道:“不怕的,祖父,您不是常說嗎,不著急,慢慢來,再難的事總會有辦法的。”

謝文合垂眸看著她認真的樣子,眉頭緩緩舒展,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