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這次風波後,謝十六郎倒是安分了一陣子,而謝十二郎,正如宜珵所說,不但大失顏面,還有從前看不慣他的人明褒暗貶他的“神童”之名,這讓他尤其惱火,從此與宜珵更是勢不兩立。

而真正的神童徐昂卻是遭了池魚之殃,因士庶有別,原本其他士族學子就對這個天降的天才同窗抱有一種極其複雜的心理,慕其博學,又鄙其出身,故而他在書院中並不如旁人想象的那般勝友如雲。而如今,他與謝十二郎之爭幾乎已擺到了明面上,在邗郡謝氏與一個寒門小子之間,對於其他學子而言,做出選擇並不難。

但這其中並不包括宜珵這個天生反骨之人。

相原謝氏雖為邗郡謝氏旁支,仍在士族之列,但這一支已有數代無人出仕,反而在海貿上混得風生水起,頗受一些族老的鄙夷,只因與郡守府千絲萬縷的關係才無人敢當面說嘴。宜珵在書院裡又是個眾所周知的學渣,愛惜名聲的學子自是不屑與之為伍,不過好在他性子舒朗豪闊,為人又仗義,還是結交了不少狐朋狗友的。

但在此之前,這其中絕不會有如徐昂這樣的人。

於是,書院中便出現了徐小神童常與一群紈絝子弟混在一處的奇景,最初他自是不願的,可數次被宜珵以蠻力強拉入伍之後,他也懶得反抗了。

這一日,最後一堂課的先生偶感風寒,無法授課,便放他們早早下學了,這把可宜珵樂壞了,當即呼朋喚友去書院蹴鞠場上玩一場,順便把徐昂也拽走了,還託人帶話給宜璋,邀她散學後來看。

等宜璋趕到的時候,他們已經踢完了一場,正圍坐在看臺邊歇息。

宜珵這群狐朋狗友與宜璋也是相熟的,見她來了趕緊招呼她坐下,她也不見外,盤腿坐在宜珵身邊,瞧著對面徐昂頗有些狼狽的形容,她嘻嘻笑道:“還不曾見過徐師兄蹴鞠的英姿呢,等下一場我可要好好瞧瞧!”

眾人鬨然大笑,七嘴八舌的跟宜璋描述方才徐昂是如何烏龍進錯球的,又是如何慌亂傳錯球的,總之場面一度混亂,話題中心那少年聽得面紅耳赤,卻一言不發。

宜璋見狀只好安慰一句,“徐師兄想是還不熟練,多玩幾場就好了。”

人以群分,宜珵的這幫朋友雖為膏梁紈絝,但都不是那等尖酸刻薄之輩,調笑了徐昂幾句便放過了他。

最後宜珵還對她道:“可見人無完人,徐書呆也有他不擅長的,小十九,下一場你可要玩一玩?”

宜璋看看這群少年們的身板,身子微微後仰,擺擺手道:“不了,我也不太會玩,你與師兄們玩吧!”

“好吧,等回家以後我再教教你,蹴鞠玩得好以後學擊鞠才更容易上手。”宜珵拍拍她的肩膀道。

擊鞠就是打馬球,是貴族子弟們相當熱衷的一項運動,且男女皆可玩,書院也開設了這門課,學子們還時常相約競技。

一位圓臉錦衣少年突然接話道:“說起擊鞠,我昨日剛聽來一則傳聞,”他伸手指了指北方,“前些日子紫微宮新授了一位少年羽林郎,你們可知他是何來歷?”

這幾個月北方諸侯們都消停了些,他們已經許久不曾聽聞那邊的動向了,至於這少年羽林郎之事更是從未聽聞,又如何知道他是哪方神通,眾人紛紛催促他勿要賣關子。

於是圓臉少年便娓娓道來。

這少年羽林郎不是別人,正是數月之前剿滅譚氏叛黨,為陛下追回貢品的亓州州牧李兆之子——李槊。

這李槊年方十二,為李兆之嫡次子,生母甄氏出自邾郡郡守府,乃郡守甄可道之妹,李兆之原配嫡妻。

李二公子自幼愛馬,小小年紀也算閱馬無數,自家府上也有不少名駒,不久前他聽聞邾郡極北的草原上,一處名為恰哈圖的邊境榷市內驚現一匹通體純銀的天馬,這李二見獵心喜,便率了一隊騎士連夜前往,果然見到了他心心念唸的天馬。

據說那馬兒也果真不負“天馬”之名,不但體格健壯,身姿優美,銀色的面板在日光下如同一尊發光體,性格更是桀驁不馴,馬販子也是偶然之下得了這匹天馬,卻奈何它不得,只得帶來榷市,看能否得遇明主。

那李二公子見之果然愛得挪不開眼,竟一時一刻都捨不得離開半步,他本熟知馬兒習性,又藝高人膽大,如此與那天馬同吃同住纏磨了半月之久,終於將其馴服。

當時榷市中有不少人都瞧見了,英姿勃勃的白衣少年郎身騎天馬,鬃毛如練,四蹄生風,那可真叫一個“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便有人感嘆,如此神駿,稱之為馬中之王也不為過。

當所有人都以為這天馬必要成為李二郎君的囊中之物時,他卻言道:“馬中之王,當配人間帝皇,我不過一無名小子,如何能駕馭這等神駿。可我若獻予陛下,又恐妨礙陛下修行,不若放它自在離去,也算全了我與它‘同榻而眠’的情誼。”遂將之放離。

說到這裡,聽得津津有味的少年們均噴笑了出來,唯有徐昂不屑的撇撇嘴,小聲嘀咕道:“巧言令色。”宜璋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又聽那圓臉少年繼續講。

“若此事到此為止那倒也罷了,可奇就奇在,於李家二郎返回亓州的途中,那天馬竟然自已追上來了!”圓臉少年說到興奮處突然挺身站了起來,眾人也是聽得嘖嘖稱奇。

不待人追問,他又接著道:“李二郎也是無法,只好將天馬帶回了州牧府,李州牧也道從未見過如此神駿的馬兒,想是它也想要見一見人間的神仙,於是上表稱,將遣二子進京為陛下敬獻天馬。”

李兆剛為皇帝立下大功,又送嫡子進京獻馬,那句“人間神仙”更是讓皇帝龍顏大悅,不但親自接見了李槊,還授其正六品羽林左騎衛昭武校尉,令其戍衛仙宮,順帶照管天馬。

如果說十二歲的羽林郎讓朝野為之側目,那麼戍衛仙宮則讓眾臣對李氏父子的榮寵程度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須知皇帝久未上朝,只在紫微宮求仙問道,偶爾接見臣工,甚至將紫微宮都喚做仙宮,仙宮戍衛無疑是最受皇帝信任的一批禁衛。

聽完這少年羽林郎故事,蹴鞠場邊的少年們紛紛感嘆那李二郎的好機緣,徐昂仍舊一言不發,宜珵卻是對什麼羽林郎什麼天馬的興趣不大,他的志向不在於此。

休息好了之後,宜珵又招呼同伴們下場再踢一局,而令宜璋意外的是,於旁人言語中不擅此道的徐昂在上一場出盡洋相之後並未選擇退縮,依舊隨眾人下場。

蹴鞠場上塵土飛揚,少年們揮汗如雨,各色衣襟翻飛,在宜璋看來,徐昂的球技確實不好,但好在這一場並未出現任何烏龍事故,一炷香過後,少年們盡了興,便各自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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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二刻,旌善坊內一座獨門獨院的小宅子門前,徐昂正要邁進門檻,忽聽身後一道女聲響起:“徐家大郎回來啦!今日倒是晚了些呢,楊娘子都出來望了好幾回了。”

徐昂回頭,是對門的張家嬸孃,他微微施禮道:“多謝阿嬸關心,書院中有事耽擱了。”

那婦人手上挽著一個籃子,一副正要出門的樣子,她聞言和善的笑著點點頭,揮手道:“快進去吧!”

進到狹窄的小院子裡,果然一名身著蟹青色窄袖襦裙的秀麗婦人聞聲迎了出來,那婦人渾身無一飾物,十分清爽利落,只是彷彿眼神不大好,徐昂則快步迎了上去,扶住了婦人的胳膊,“阿孃,兒散學回來了。”

待到近前,楊氏才看清兒子的形容:幾縷亂髮垂在鬢邊,髮絲上還沾染了些許塵土,衣裳也破了一道口子,她詫異的問道:“大郎,你今日怎的散學這樣晚,還這副亂糟糟的樣子,莫不是……受人欺負了?”

徐昂扶著母親往屋裡去,嘴上寬慰道:“阿孃多慮了,今日散學早,與同窗玩了兩場蹴鞠,不礙事的。”

楊氏順手抄起方才放在院中石凳上的針線笸籮,釋然笑道:“那就好,蹴鞠偶爾玩一玩尚可,萬萬不可沉迷於此,還是學業要緊。”

“阿孃放心,兒有分寸的,昀郎和茜娘不在家嗎?”

“他們呀……”

母子倆交談的聲音漸漸模糊,直到再也聽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