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郗撐著傘追上沈十四∶“世人死後,大多形神俱滅,只有執念太深的人魂魄一時不會消散,就變成了鬼。主僕二人應是突遭不測,不明不白就死了。看模樣成鬼的時間不長,沈大人不問問她們發生了何事?”

沈十四毫不關心∶“這不在晉羽衛的管轄範圍內。”

明郗扯了扯嘴角∶“也對,沈大人若是管了我才要吃驚。不過方才她們用鬼火點燈夜行引出那些東西自取滅亡,你為何又要出手?”

半晌未等到回應,明郗陰森森地續道∶“聽聞樊陽城外五十里,正好有間鬼君廟,那些垂掛樹枝的妖物莫不是與鬼君相關,我可聽說鬼君是專吃孤魂野鬼修煉的惡鬼。那些小嘍囉會不會就是那惡鬼操縱的?”

雨水嘀嗒濺落在紙傘上,沈十四停下腳步∶“那些是人,不是妖。”

明郗訝異∶“人?”

明郗還未來得及再說,只見一道黑影躥到眼前,單膝點地,抱拳道∶“大人,西郊鬼君廟有發現。”

次日清晨,天已放晴。

樊陽城西郊的鬼君廟。

明郗身著一襲晉羽衛獨有的湛藍箭袖衣袍,同色披風在風中獵獵飛揚。

他十指交叉扣在後腦勺上,在廟裡悠閒轉悠之際,垂眸掃了眼從水井裡打撈出來的兩具屍體,均用白布遮蓋,不過也能看見露出來的裙襬上點綴著的花間百蝶。

正是昨夜遇見的那兩個執念太重,妄想回城的女鬼。

明郗轉身離開後院∶“小山,有何發現?”

楚山回道∶“兩人脖頸處的勒痕是致命傷,除此之外胳膊手腕也有不同程度的淤青。還有,將二人打撈上來之時,她們身上有些許枯枝纏繞,可那些枯枝一碰就碎,也不像是能捆綁住人的堅硬之物……”

明郗看向楚山∶“你的意思是……”

楚山點了點頭∶“像是妖物作祟。”

明郗∶“妖物?”

“要不然就是……”楚山環視一圈,指了指前邊的廟宇,一臉疑神疑鬼道∶“那裡邊的。”

明郗配合著貼近楚山,小聲道∶“你是說惡鬼顯靈了?”

“嘿……你怎麼說出來了。”楚山忙去捂嘴,明郗側身躲過,反而伸手蕩了蕩楚山腰間巴掌大的八卦羅盤,“若是有妖氣鬼味,這玩意兒可會像現在這麼安靜?”

楚山恍然大悟地張開嘴,垂眸看去,腰間的羅盤確實沒有任何反應。

如若真是鬼怪路過,必定會留下氣味,可方才他靠近那魂魄已結成鬼的兩具屍體時,羅盤卻安靜如初。

更詭異的是,自從進鬼君廟以來,羅盤都沒有震動過,按理說這裡的鬼氣應最為繁盛。

怎麼回事?

明郗將手搭在楚山肩頭∶“小山師弟,你功課不認真,將師父交給你的全還回去了?”

楚山沒有搭話,只是自顧自地託著羅盤喃呢道∶“昨夜在樹林裡,羅盤還活蹦亂跳。眼下是羅盤壞了還是鬼君廟裡沒有鬼?羅盤是師父贈的是神器不會壞,那就是……可是二十年前,樊陽城的賀老夫人專門修建這間寺廟,將惡鬼奉為鬼君,供奉香火,不可能只是間空廟……”

楚山一旦有疑問,就會陷入無窮無盡的思考,直到得到答案為止。

顯然這個問題要賀老夫人本尊才知道。

明郗回答不了,乾脆拍了拍楚山的肩打斷他的思緒,轉移了話題,問∶“沈大人去哪兒了?”

楚山左看右看,終是眼尖地在鬼君像前發現了沈十四,指了指∶“在那兒。”

明郗挑著眉看了過去,此時此刻,他們的沈大人無事一身輕地坐在一個滿頭白髮的廟祝跟前,虔誠地搖著籤筒。

明郗頓住腳步,沉默了一陣,問∶“他在做什麼?”

楚山盯了許久,答∶“像在求籤。”

“哦?”對著廟祝求籤,沈十四終於傻了?

見明郗目光久久不離開,楚山頓了頓又道∶“沒準是在問話。”

自他們進廟後,那廟祝先後被晉羽衛的人拉去問話不下五次。

明郗道∶“你們方才不是問過了,可問到什麼?”

“什麼都沒有。只聽路過的百姓說那廟祝姓賀,自鬼君廟修建之初便一直在此處打理。”楚山突然嚴肅起來∶“他看上去很是可疑。”

明郗摸著下巴,遠遠地打量了良久。

賀廟祝身著一襲墨色居士服,腰間綁有月白色流蘇垂地。佝僂著背脊,微眯著雙眼,雖是一頭銀髮,但模樣看上去也不算太老。

渾身上下還透著一股子陰森,與鬼君廟這種地方挺相配。

鬼君廟不大,除了賀廟祝外沒有其他居士。

張縣令之女及其貼身丫鬟死在鬼君廟後院的水井裡,若是排除鬼怪作祟,常年駐守此處的賀廟祝自然是第一嫌疑人。

不過,據百姓所言,除了初一十五,鬼君廟裡幾乎沒有香客。況且,昨日大雨,從城裡出來前往鬼君廟,一路坑窪誰家小姐會出行?更何況,張縣令家的小姐怎會來鬼君廟?

明郗不解∶“為何她不可能來鬼君廟?”

楚山一副這題我會的模樣,道∶“樊陽城內有三股勢力,張縣令、樊老族長以及賀老夫人,三方鼎足而立,默契般地互不相擾。鬼君廟是賀老夫人的地盤,所以其他兩方從不踏足。不過,傳言賀老夫人近來與張縣令走得近,還請媒婆去往張縣令府上說親,物件正是張家的小姐……”

樊陽城位於大秦邊境,屬於朝廷難以觸及的蠻荒之地。

因而在這裡,朝廷縣官能與地方勢力表面上和睦共處,不大動干戈,惹來麻煩,已是祖上積德,莫大的好事了。

如今張家小姐死在對家的地盤上,這三角關係沒準是要破裂了。

明郗嘴角微微上揚,復又看向沈十四,緩緩踱步去過,暗道晉羽衛的沈大人親自去問話,可有得那廟祝受得了。

還沒走近,便看見沈十四放下了籤筒,從筒裡邊隨意抽了一支出來。

又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張開手掌,開口第一句便是∶“老伯,杏花糖,吃不吃?”

明郗一臉茫然∶???

賀廟祝本是忙於手中事務,就連沈十四坐到身前也不曾看上一眼。

只是在紙包剝開之時才微微抬眼,目光停滯一瞬,皺了皺眉後又低下了頭。

就是那麼一瞬間,明郗看清賀廟祝的眼球呈灰白色。

明郗問∶“他是瞎子?”

楚洲點點頭∶“不僅瞎還聾,所以才什麼都問不出來。”

明郗冷哼∶“那他鼻子挺靈,聞著杏花糖的味兒抬眼了。”

楚洲聞言又瞅了眼羅盤,依舊如死物一般,“也不知道那廟祝能不能聞到其他味道。”

明郗知他還在糾結鬼怪之事,說道∶“要真是鬼怪殺人吞魄,這老廟祝不早就被吃了?”

“這鬼君廟就靠他打理,鬼君會讓他被吃囉?”

楚山說完,兩人對視一眼,心有靈犀地摸著下巴一起陷入了沉思。

廟堂內,沈十四側首注視著鬼君像良久,轉而面向賀廟祝∶“鬼君本尊當真長得這樣凶神惡煞?”

賀廟祝耳聾聽不見,自然無人應答。

沈十四點點頭,用手中的竹籤指著鬼君像,又道∶“你說,命案都鬧到他面前了,他不出來管管?”

賀廟祝低垂著眼瞼,摸索整理著桌案上的香冊。

沈十四吃了顆杏花糖,“老伯,你當真不吃?”

賀廟祝依舊沒有抬眼。

“這半個時辰你被拉去問了五次話,是我早就煩了,你普普通通一個廟祝怎會知曉這命案的事,要我說……”沈十四勾唇一笑,“鬼君他肯定知道,要不把他叫出來問問?”

“沈大人,要鬼君出來還不簡單。”話音剛落,一道劍影如閃電般自眼前落下,離賀廟祝的脖子僅有兩寸之際,沈十四臉色一變,抬手捉住明郗的手腕。

隨後手掌一旋,腰間黑劍已出,沈十四握住劍柄,不疾不徐,輕描淡寫地朝身後一斬,位於正中央的鬼君像驟然間斷成了兩截,壓垮了桌案,香燭傾覆於地。

一時間,廟堂內塵土飛揚。

沈十四收劍回鞘,將手中竹籤遞到了賀廟祝手中∶“方才求了一支籤,請幫忙解解。”

賀廟祝終是抬起眼眸,問∶“大人有何所求?”

沈十四漫不經心地答道∶“鬼君可會來見我?”

一隻佈滿皺紋的手反覆摩挲著竹籤,道∶“三十二籤,為下下卦。籤文言∶日落西斜,魚遊淺灘,走路兇險,奔波陰隔。”

沈十四抄著手∶“何意?”

賀廟祝放下籤文,垂眸繼續收拾香冊,此刻的他眼中灰白褪盡,紅光自眼角一閃而過∶“根據籤文所示,你是惹到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