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潭坑村,形如南嶺山脈中一個巨大的天然坑,站在坑底抬頭望,每天日出都有些晚,因為東邊雄渾的“雪峰山”阻擋;南邊“五峰山”佇立,北邊只是矮一點的山樑,半弧形地把潭坑村包圍住,只留西邊一個窄窄的豁口。溪水由高山瀉下來,慢慢聚集,匯合,在坑底漸漸成了一條日夜流淌的小河,繞過古老的村莊,繞過古老堅強的圍樓,繞過戴著斗笠穿著蓑衣的耙田農夫,繞過灣岸邊水田脫綠秧穿紅衣服美麗姑娘,嘩嘩流向遠方……

這條潭坑河,雖說是小河,春夏傾盆大雨時,雨水就會從陡峭大山傾瀉而下,越積越多,越積越多——山洪暴發了,洪水咆哮洶湧,像一個脾氣暴躁兇惡的男人,氣洶洶惡狠狠衝過來,撞到一些石壁上,就打一個拐,近九十度轉折,再咆哮而去,長年累月,轉折打拐的地方就會被洪水淘出一些深水潭,深潭一邊是石壁另一邊是洪水從山裡帶來又遺留在這裡柔軟的沙灘。

陽光明媚時,小河又像一個羞答答的純情大姑娘,清澈見底,九彎十八拐緩緩地流向遠方。

淺河流邊,鳥鳴聲中,將軍潭沙灘上,年幼的老四德仁玩著沙子,目光隨著河流望著遠方,問:“父親,這條河流到哪裡?要經過哪些地方?”

“大海。”低頭望著淺淺的河水,河流裡不少紅翅膀的小魚在遊動,父親抬頭望著遠方,說,“流經澄江,進入湞江,融入珠江後,匯入大海。”

“哦,什麼時候可以放排?”兒子說。

父親望望天,天空蔚藍,盤旋著兩隻蒼鷹,還是沒有一絲雲彩;低下頭,說:“等老天下雨。”

“下雨後就可以放排了?”老四望著盤旋的蒼鷹,說,“下大雨時,老鷹就不能在天空飛了,飛不起來啊。”

父親的目光移到河中堰上,河堰蓄水不滿,波瀾不驚,說:“等堰滿了,水流激了。”

“父親,要是我跟你去放排,不小心走丟了,怎麼回家啊?這麼遠,怎麼知道哪條是回家的路呀?”老四做了一個這麼大的手勢。

“你心裡想著家鄉,想著祖宗的墳墓在哪裡,跟著河流往上走,就可以回到家。”排王指著河流說。

“把外面當成家鄉行不行?”老四天真地說。

排王沉默了,似乎在思考什麼,一陣才說:“也行,很久很久以前,咱們的祖宗也不是生活在這裡,咱們祖宗的屍骨埋在了這裡,這裡就成了故鄉。以後,父輩們的屍骨埋在哪裡,哪裡就是後輩們的故鄉。”

老四大眼睛盯著父親,他不明白。

“以後你就明白,等你長大了。我小時候,父親也同和我說過一樣的話,當時我也不懂。”

“父親,您放排到了城市裡,記得給我買核桃酥。”想起核桃酥的酥脆清香甜,老四擦了一下口水——好久沒吃過了。

“不會忘,我還要給你娘買銀髮簪呢。你娘那個銅髮簪,用了幾十年了,都磨薄了,還是你奶奶留下來的,還要買塊布給你娘和你做新衣服呢。”父親微笑著說。

“父親,別人為什麼叫您排王?”

“哦,那是你父親撐排的本事大。”排王語調中含著些得意。

“聽說城裡還有戲院呢,天天演好看的戲。是什麼戲啊?”

“哈,哈哈。我就想呢。”排王笑了起來,臉上的皮折起來了皺紋,眼光往河水流向的遠處望去,“遠點的廣州城有粵劇戲院,電影院和歌舞廳。近點的韶州城有采茶戲,也有粵劇。——那個很高很高的酒樓——愛群酒店,”排王指著對面的山,“像山一樣高的大樓啊。”

“什麼是電影院和歌舞廳?像山一樣高的大樓啊?父親,您去過嗎?”老四滿臉驚訝和好奇,眼巴巴望著父親的長臉,“我聽三叔說,城裡戲院唱戲的女子很漂亮啊,狐媚子,很會勾人靈魂。父親,狐媚子會勾人靈魂就是漂亮嗎?”老四心裡想:“父親的皺紋裡藏著多少故事?”

“哈哈。”父親大笑了,臉上折起可以藏很多旖旎故事的皺紋,眼神意味深長地看著兒子天真的臉明淨的眸子,“你還沒長大。長大跟我去看看就明白。”

“我什麼時候可以上排?我也上排,掙錢錢了,我到城裡自已買核桃酥吃,也給娘買——也給您買。父親,我上排了,您就可以下排了,我掙錢養您和娘了。我也要做排王。”老四停了一下,“我想去電影院和歌舞廳玩。”

“哈哈哈,”排王繼續大笑,他指著對面河岸邊一棵手臂那麼粗的柳樹,說,“看見沒有,等這棵柳樹長得和其他柳樹一樣粗壯了,你就可以上排了。”排王又咕噥一句:“等你長大了,可能又不是這樣想了。”

老四目光順著父親的手指看過去,那棵手臂粗的柳樹夾在一排大柳樹中間,和旁邊的柳樹對比,小一半都不止,就像現在的自已站在父親和叔叔們身邊一樣。此時,動聽的鳥鳴聲中,從樹樹丫上飛過來一隻很小很小的鳥兒,羽毛色彩豔麗,嘴細長略彎,頭頸和胸背是硃紅色,翅膀和尾部是紫藍色,腹部黃色;翅膀極速扇動著,懸浮在老四面前,似乎伸手可及。老四忍不住抬手要觸控它,小手指就要碰到時,鳥兒轉身飛走了,鳴叫著,飛向了河流下游的灌木叢紅色的花裡,隱身不見了。

“父親,這是什麼鳥兒?”老四望著這隻鳥兒飛去方向,說,“這麼美麗。我見到最美麗的鳥兒。”

“我也不知道。”排王沉思著,看看兒子的臉,“這種鳥兒比較少見到。你能見到,還在你面前懸浮飛著,我想,是不是你小子有什麼福氣呀。哈——”

此後,老四每次和小夥伴們到將軍潭游泳洗澡時,都要去看那棵小柳樹,雙手食指和拇指做成一個箍套,量一量,長大了多少,又對比一下,和旁邊的柳樹差多少了。

那年,立春過去了,還是沒見到綿綿密密的春雨,山上的樹木顏色暗淡,似乎半死不活一樣,山下的潭坑河清澈見底,淙淙地流著,已經不像是一條河,倒像是一條大一點的溪流,河床好多灰色的白色的黃色的大石頭都露出來一大截了。

河堰陂頭上流過的河水,像八十歲老人拉的尿,軟踏踏地順著河堰壁往下淌,沒有力道……

排王謝默河把排工的名冊開啟,在洋油燈下,仔細地看排工的名字。名冊上排工的人數一般都是很固定的,只是有些排工見河神去了或者老了,就在他的名字旁新增一個接替的後生仔的名字——所有名字的旁邊都已經添了幾個人的名字了,名字的筆跡很不同,顯然是不同的排王填寫的。燈光黃黃地照著排王輪廓分明的長臉,他提起小楷狼毫毛筆,轉頭對床上說:

“哎,名冊密密麻麻都快要寫不下了,什麼時候我找族長商量一下,造一本新名冊。我要把老四德仁的名字填在三叔旁了。”三叔是去年沒了,掉在閻王灘裡,再也沒有上來,連屍體都找不著,老婆婆們就對細伢們說:“三叔去了廣州大城市找七爹了,他的身體順著北江漂呀漂,就漂到大城市廣州了,到了廣州就上了岸,就找到了七爹,就幸福地生活在了廣州。廣州好多好多高樓大廈啊,好多人,好熱鬧,好有錢,以後就不用上排了。廣州人講的話好聽啊,尾音拖得老長老長了。七爹早就學會講了,三叔也很快學會。……”

“聽蘇先生說,老四唸書很好,可以考得上秀才的,用用功說不定還能考上舉人。”黑暗中,床頭的老四娘說,“考上舉人,可以做官了吧?做官了,就不要上排了啊。每次出排,我都要擔心啊。”

“你不知道早就沒秀才考了嗎?”

“……哎,官府為嘛要取消考秀才啊。可惜了咱老四這麼好人才,那老四沒秀才考了,就要早點成家啊,早點生仔好啊。隔壁村親戚鄧老三的仔,和咱老四差不多大,也就大老四半年吧,今年冬天就要成親了,討王洞村王瘸子的大女兒。那個妹仔我見過,高大結實,骨盆寬,生仔幹活都好啊。”

“官府的事,咱們平頭百姓哪裡想得來啊。考上了,也不一定好事啊。咱們澄江鎮,李家那個秀才,最後一年考上的,現在怎麼樣啊,除了會念幾句詩,還會嘛啊,窮死了,連老婆都娶不上。”

排王添寫完老四德仁的名字,又自言自語地說:“還缺一個位置。二叔上排幾十年了,已經老了,風溼厲害,他那個膝頭,腫了,不能上排了,我上次見到他,他都同我說要拄柺杖了,哎,這是咱們排工長期泡河水落下來的毛病。”

“你要一上岸就要泡半楓柯的滾水。半楓柯治風溼還是很好的。我上山砍了好多回家,曬乾了,放在櫃子裡。明天我拿出來曬曬,不知道有沒有發黴。”

“解決不了根本。”

“總好一些呀。”

“那是。二叔不能上排了,他的位置安排誰呢?不少人都想著上排,但我想安排一個醒目一些的後生。”

“聽老四說,小順可以的。他們從小玩到大。”

“小順呀?”排王沉吟著,“小順身子骨還可以,練練就壯了,也可以吧。”他把小順的名字寫在了二叔的名字旁邊。

“你為嘛不把老四的名字寫在二叔旁呢?三叔落河啊,我心裡總是不踏實,總是有個疙瘩。”

“哎,老四他是我兒子啊。已經定了,你就不要說了。況且,老四是喝過狼奶的,命賤!你知道的。”

“老四喝過狼奶!”娘安慰自已說。那是老四剛剛滿月後,娘就揹他上山砍柴,上山後,娘解開揹帶,把老四放在草窩裡,當時老四很乖啊,不哭不鬧,老四娘就放心砍柴,待砍柴夠了,過來背老四,一看草窩,老四已經無影無蹤。娘幾乎暈過去了,哭喊著叫著尋找,找了好一陣,見一隻母狼叼著一個襁褓跑過,老四娘肝膽俱裂,揮舞著柴刀要和母狼拼命,母狼丟下襁褓跑了。母狼跑了一段,停下來,回頭看了幾次,似乎依依不捨。

老四娘撿起襁褓——沒想到啊,絕對沒想到,老四眼睛還在骨碌碌轉動,一點事都沒有,嘴巴還在啜著,吧嗒吧嗒,像在吸奶,嘴角、下巴還有幾滴白白的母乳……後來,在屋場後山,常常聽得到狼嚎,似乎在呼喚什麼,有人說,可能是母狼來找老四餵奶。老四一兩歲能走時,趁大家不注意,就一個人偷偷爬上後山。當滿族姓的人都在找他時,老四溜下山來,問他去哪裡了,老四稚氣地說:“吃奶奶,吃奶奶。”看老四的衣領上,還有奶漬和一撮黃毛。老獵人說,這是狼毛。人人都說,老四前世是狼,可能這頭狼做了好事,轉世為人了,要不,怎麼可能母狼不吃他,還喂他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