鈞天洲的初春時節還是偶有雪天,積雪和桃花共存。

“之衡功課已做完,還望國師有空批閱。”一位少年手捧著一卷書,帶著伴讀書童戰戰兢兢地在國師書房外等候。

雖然作為太子,出身高貴,但秦之衡在這位國師面前,依舊沒有半點脾氣。

只因為他叫蘇雲遊,在那個人族各國兵戈相向的年代,毅然決然選擇了最為名聲不顯的年輕皇帝秦思武,為其出謀劃策,最後一統山河,建立了如今的逐日王朝。

即使是當今聖上秦河山,也不會輕易在蘇雲遊面前擺皇上架子。

國師沒有回應,秦之衡也不敢推門而入,更不敢擅自離開,只好跟書童二人就在書房外苦苦受凍等著。

半炷香後,蘇雲遊推開了書房的門,衝書童擺了擺手。

書童識趣,跟國師拱手告辭。

等到書童離開後,蘇雲遊從秦之衡手中接下了書本就開始翻閱,開口問道:“殿下與我求學,有多久了?”

“回國師,已有一年零三個月。”秦之衡拱手埋頭回答道。

蘇雲遊看了看階下小心翼翼的當今太子,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那殿下可認為自已有任何進步?”

秦之衡頭又埋低了一些,怯生生道:“或許有一點,但在國師眼中,恐怕不值一提。”

蘇雲遊冷笑了一聲,將書隨意丟在地上,剛好落在低著頭的秦之衡面前。

這次,秦之衡的頭埋得更低了。

“身為逐日王朝的太子,寫文章只能看到宮廷小事,絲毫不跋扈,身為秦思武的孫子,說話做事永遠要思索會不會錯,身為我唯一的學生,卻不敢鼓起勇氣叫我一聲先生,秦之衡,你覺得你活得憋不憋屈?”蘇雲遊下臺階走到秦之衡面前,一把抓住秦之衡的肩頭,猛地一提,讓其立正。

“想當年,秦思武雖然也是一個小國的皇上,但整個國土還不如人家五分之一,他依然敢跑到我面前請我出山一統天下,秦河山雖然沒練過幾天功,連騎馬都費勁,但他能在妖族大舉入侵我逐日的時候御駕親征,手上也有不下十頭畜生的性命。”

“而你呢秦之衡?”

“是自視清高,認為所有人都在看著你的言行,還是妄自菲薄,認為反正萬事都有他人操持,便甘願當個酒囊飯袋?”

蘇雲遊往宅子外走去,說道:“下個月的十五,便是血月,妖族很可能就此入侵,秦之衡,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是繼續做你高枕無憂的太子,二是以我蘇雲遊弟子的身份,當那個九死一生的過河卒。”

秦之衡一時間沒回答,汗水溼透了衣衫。

雖然逐日王朝也有本土妖族生活,皇宮裡也有妖族大臣任職,但對年紀尚小的太子來說,妖族入侵還是典籍裡的文字,如今卻被告知即將來臨,秦之衡也是手足無措。

蘇雲遊沒有停下來等秦之衡答覆的意思。

是苟且偷生,還是馬革裹屍?

“先生!”就在蘇雲遊快要走出宅子的時候,秦之衡終於鼓起勇氣開口,“我會不會白死?”

蘇雲遊笑著反問道:“你口中的‘我’是誰?”

秦之衡眼神堅定地看著門外的高瘦背影,高聲喊道:“秦之衡,我是蘇雲遊的學生秦之衡!”

蘇雲遊點頭笑道:“還不算太壞,也不算太晚。”

蘇雲遊作揖,道:“太子已經下定決心,微臣也懇請陛下答應。”

在門外等候多時聽完整對話的皇帝秦河山早已眼眶通紅,在老宦官的幫助下走到已經搞不清狀況的秦之衡身邊,用盡力氣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好好好,對得起你母后給你的名字。”

一連三個“好”字,也表達不出身為父親的秦河山對兒子的讚許之情。

“父皇,您怎麼來了?”秦之衡擔心道。

秦河山輕咳了幾聲,寬慰道:“不礙事,昨晚國師找上我,說接下來可能發生的這次戰爭,你的選擇很重要,是勝負手,所以策劃了這次談話,我不放心你,才來看看,做父親的,總不能讓兒子一個人受苦吧。”

蘇雲遊當即為秦河山把脈,說道:“過幾日還請陛下派人去龍虎道觀一趟,求一盒丹藥穩住病情,這邊有臣,沒事兒的。”

隨後向老宦官囑咐道:“還請許公公帶陛下回宮。”

秦河山連連點頭,與秦之衡囑託了幾句後在老宦官的攙扶下離開了。

蘇雲遊和秦之衡目送秦河山離開。

“好了,送走陛下,我們也該專心做準備了。”蘇雲遊嚴肅道。

“先生,我要做什麼?”從父皇口中得知自已對於接下來可能發生的戰爭很關鍵的秦之衡有些緊張,問道。

蘇雲遊帶著秦之衡起身前往皇宮的禁地,也就是之前提到的龍池。

“秦之衡,你對人妖兩族的恩怨怎麼看?”

路上,蘇雲遊提問道。

秦之衡思索了一下,回答道:“遠古時代,這片土地上妖族是主宰,人族是妖族圈養的食物,是儒釋道三教的祖師橫空出世,將妖族趕去了如今在玄天洲北部的妖境,但妖族依舊賊心不死,想要回來,於是時不時冒犯邊境,不過還好有云天城的劍修和我逐日鐵騎阻攔。”

蘇雲遊點點頭,道:“大差不差,因為典籍上都是這麼記錄的,不過有些細節被故意抹去了。”

“遠古時代,妖族圈養人族為食增進修為這沒錯,但當時的妖族有一頭證道境之上的妖祖,座下還有天、地、海三個證道境妖皇,再加上各妖族部落的首領也是訪仙出世境界的,而當時若只是憑藉躋身證道境的三教祖師在那場人妖大戰中是無法戰勝妖祖和趕走整個妖族的。”

“所以在當時,三教祖師的一開始的目的是求和,提出了人妖共存的願望,在妖族領地內,劃分一塊給當時的人族謀生,並且釋放被圈養的人族。”

秦之衡有些震驚,畢竟這與他所知道的東西有不小的出入。

蘇雲遊繼續解釋道:“妖祖假裝同意,邀請三教祖師前來祖地詳談,但三教祖師一到妖族祖地就遭到了妖祖和三位妖皇的聯手,差點殞命,多虧了兩位人族大能及時趕到,拯救了重傷的三位祖師,那便是劍道祖師和武道祖師。”

“經此一役後,五位祖師準備一同前往妖族祖地襲殺妖祖,那場大戰極其慘烈,妖族祖地崩碎,妖祖被打到天外天,三位妖皇重傷沉睡,無數妖王隕落,而人族這邊,武祖肉身崩潰,劍祖劍斷臂殘,三教祖師也只能強撐著一口氣,還是瀕死的武祖和劍祖主動身死讓道,以自已大道崩塌換來了三教祖師邁出證道境之上的境界,最後,道祖以道法將妖族道化為人形難以返祖,至聖為練氣和武夫境界命名,並將妖族中與人族相親的部落化為瑞獸,佛祖則劃定了人妖分界,也就是如今的九重天洲,做完這些後三教祖師便飛到天外天去封印妖祖,只能在某個時段分別由一人回到人間,指點人族修行和驅逐妖族,時至今日,這場戰爭足足持續了三千年。”

“後來就是屬於我逐日王朝的老黃曆了。”蘇雲遊邊走邊說,“自從妖族被驅逐後,人族逐漸劃分為九大國度,其中,姬氏勢力最大,而你們秦氏勢力最弱,可就在這樣的情況下,秦思武依舊能實現大一統,算是我這輩子少有的能夠佩服的人。”

“可祖父能有如此偉績,全靠先生在旁出謀劃策。”秦之衡回答道。

可誰知蘇雲遊聽完搖頭道:“恰恰相反,年輕時候的我考慮問題還不夠全面,所給出的計策放在當時太過瘋狂,甚至有有些脫離現實,我不是沒有給其餘人王獻過策,但無一例外都是剛聽個開頭就被轟出門了,只有秦思武耐心聽完後,思索了一番,然後問了我一個問題。”

我會不會白死?

說完後,蘇雲遊不再說話,繼續前往皇宮禁地,而秦之衡一路上只是低著頭默不出聲。

直到蘇雲遊在與守護此處的龍虎道觀的道人交談後,兩人才得以順利進入這皇宮禁地——龍池。

秦之衡雖是皇室血脈,但出生十六年,也是第一次進入龍池,也不免對其好奇。

龍池位於皇宮萬事殿,也就是群臣上朝皇帝治國的宮殿正下方。有一股清冽活泉不斷從龍池門內往外淌出,寒氣逼人,可沒光亮,以秦之衡的眼力根本看不到裡邊的光景。

蘇雲遊給秦之衡一顆珠子,解釋道:“將避寒珠揣在懷裡,免得被寒氣傷了身子。”

隨後大手一揮,點燃了兩面牆上的所有火把。

此刻,秦之衡才終於得見龍池全貌。

貼滿符籙的三面牆上分別有三隻由青銅鑄就的龍頭,那活泉水便是由此流出,龍池中央是兩座手握戈矛的高大人形石像,秦之衡認識原型,是跟隨秦思武征戰八國的左右將軍,而左右將軍戈矛交叉處,居然是一顆瞪著燈籠般大的眼睛的白色龍頭!

秦之衡倒吸一口涼氣,似乎懷裡的避寒珠也攔不住身體的顫抖。

秦之衡窮盡目力,終於得見白龍的全貌。

白龍整個身子盤臥在龍池中央,身子被掛滿符籙的鐵鏈鎖住動彈不得。

蘇雲遊此時開口,道:“秦之衡,你有沒有一個瞬間,會產生這樣的一個疑問:為什麼只有你們皇家的血脈註定無法修行,哪怕是你的王叔秦拒北,何其驚才豔豔,也從出生就被判了無法練氣的死刑,只能轉而練武?”

秦之衡嚥了咽口水,重重點頭。

秦之衡私下裡也試過偷偷找到來皇宮為父皇調理身體的道長詢問修行法子,但大多道長都委婉拒絕,即使有道長好心傳授,秦之衡也無法領悟入門,甚至感覺不到練氣士口中所謂的“氣”。

“這就不得不回到先前我為秦思武獻出的計策了。”蘇雲遊看著那頭恨不得要吃了自已的白龍,笑道,“當時我給出的計策是,以你秦家的皇室血脈去孵化一顆龍胎,而代價則是你秦家註定與練氣長生道無緣,相當於從你父親這輩起,你們秦家出生便被抽離了一魂一魄,究其原因,則是我逐日王朝花費幾十年的心血,舉全族之力在各洲打造的四十九個大小龍池,由其餘各洲的龍氣匯聚到這個主龍池,這也是為什麼身為皇室血親,除了太子外,每個人成年後都要被派往各地,而只有死後才能回到家鄉。”

“按計劃,這頭白龍應該還要再等上你們秦家三代血親後才能孵化成功。”蘇雲遊走到白龍面前,抬起一腳,再重重放下,將剛剛還怒意滔天的白龍踩得差點失去了意識,“可這畜生是個怪胎,無意識間,只是龍胎的它引發了與妖族祖地的聯絡,暴露了自已的位置,妖族那邊的蛟族跟發了瘋一樣的不斷入侵,想要奪回自已族群的皇之血脈,這才讓我們逐日王朝不得不提前應對這血月之戰。”

秦之衡看著奄奄一息的白龍,試探性問道:“那如果它們真將它奪回了,會怎麼樣?”

蘇雲遊將腳從白龍頭上挪開,回答道:“逐日王朝,甚至整個人族幾千年的基業將毀於一旦,因為這龍胎是道祖下凡後搜尋得來的,經由張仙衣之手交給了秦思武,目的是讓其成為我逐日王朝的鎮國神獸,待培養成真龍後成為整個人族大地的龍脈骨架,由此才能保證人族萬年的安全。”

“可這需要一個人族皇室跟其簽訂主僕契約,才能讓其乖乖聽話。”蘇雲遊看向秦之衡。

“所以,是我嗎?”秦之衡震驚道。

“原本不是你,因為你年紀尚小,有諸多變數,甚至在將其孵化出來之前,我原本的選擇是陛下的,可是陛下為了趕在妖族入侵之前讓其儘快孵化,身為人皇的龍氣折損過多,已經威脅到了壽元,只能憑藉龍虎道觀的丹藥勉強維持,不得不選擇了你。”

“父皇。”聽完緣由後的秦之衡看著那頭白龍,神情複雜。

“如果要簽訂契約,我只好解開它的所有束縛,這就意味著你將獨自面臨這條真龍,正如我之前說的,那時候,你就是九死一生的過河卒,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到時候由你王叔秦拒北來簽訂契約。”蘇雲遊安慰道。

秦之衡搖搖頭,拒絕道:“我雖為太子,但從未為逐日百姓做過一件事,如果我這條命真的這麼尊貴的話,我希望將其壓在我跟它的賭桌上。”

“真是一家子賭徒,天生的,我沒教。”蘇雲遊笑了笑,自已好久沒有出現過這般驚喜的感覺,他看著少年,彷彿看到了那個整天只會傻呵呵但辦事無論多難都會做到的老小子。

蘇雲遊遞給秦之衡一把匕首,叮囑道:“我待會兒教完你如何締結契約後將會離開龍池回到地上準備戰前部署,這把匕首裡有三道訪仙境修士的秘技,如果感覺這畜生想要威脅你性命,就刺向它,不論成不成功,我要你活著出來。”

秦之衡接過匕首,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氣”的存在,秦之衡抬頭問道:“這場契約要花費多久?”

蘇雲遊一邊寫畫與白龍締結契約的陣法,一邊回答道:“這個連我也說不準,取決於你能在什麼時候得到它的認可,但我希望你在血月完全消失之前完成,因為這畜生如果沒能被簽訂契約,藉助血月突破龍池趕到戰場,那我人族可就難了。”

蘇雲遊交待完成後,退出龍池,施法解除了白龍身上的束縛。

意識到可以自由活動的白龍猛地睜開雙眼,伴隨著身上鐵鏈的折斷,白龍探出一爪,仰天長嘯,龍吟從地下響徹整個皇城。

秦之衡全身顫抖,手裡死死握著匕首,與俯視自已的白龍對峙。

“來啊,白龍!我可是當朝太子秦之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