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城外,邊軍馬場。

侯府的馬童飛羽焦急地在人群中穿梭尋覓著,遠遠看見一匹棗紅色的駿馬正在縱情賓士,飛羽的眼神突然明亮起來,急忙跑過去大喊:“二公子,二公子,不好了,出大事了!”。

聽聞到飛羽的呼喊,馬背側方突然縱身坐起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原來他剛剛竟側騎在馬上,直到這時才正坐在馬背上。那青年身姿矯健,騎術精湛,胯下這匹駿馬一看便知是極其健壯難訓的良駒,在他的座下竟溫順地如同小羊羔。聽到呼喊,一人一馬便調轉方向,朝飛羽騎行過來:“又出什麼事了?”

飛羽見到青年,立刻揪住韁繩:“二公子,三公子又闖禍了,侯爺氣的火冒三丈,都快把侯府點著了,趕快回去看看吧!”

原來這一身普通邊軍兵卒打扮的青年,竟是北川侯府的二公子趙元恪。

元恪聽後一臉無奈地苦笑:“三弟自幼驕縱,闖禍也不是一兩次了,有什麼稀奇的?”

飛羽答道:“這次不一樣,聽說都鬧出人命了。”

元恪聽後眼神中劃過一絲厭惡:“就算是人命,那也還有父親大哥去管教,我一個庶子,回去又有什麼用?”

飛羽連忙勸道:“二公子您這是什麼話,再怎麼說您都是侯府上的公子,還是回去看看吧。”

元恪無奈嘆氣,便催馬向前,一路徑直往侯府去了。

“哎,公子,等等我呀”剛剛跑了一路的飛羽搖搖頭,又跟著元恪一路往回跑了。

元恪回到侯府中,一進庭院,就聽到一聲茶杯砸碎在地上的巨響,循聲望去,廳堂裡的人圍得密密麻麻,諸位夫人,公子,府中管事的下人都在,確實場面不小,三弟元忻正跪在當中,自己的父親,北川候趙定鑲在元忻面前來回踱步,邊走邊罵。元恪走近,輕聲問府中下人才知道,今日元忻出門遊獵,踏入了農戶麥田,農戶老漢心疼莊稼想勸阻,元忻竟直接縱馬將人撞死。

正當元恪搖頭嘆息之時,大哥元慎開始為三弟說話了:“父親息怒,事情如今雖然鬧到了衙門,但北川城還是我們侯府的封地,衙門那邊是不敢追究三弟的。”

趙定鑲聽後更加盛怒了:“你以為我是怕衙門的那幾個小吏?在北川城的地界,還沒有人能動我侯府的人,何況是我兒子!只是如今朝廷對我們早就心存不滿,多有忌憚,這逆子還在外面到處惹是生非,這不是給別人藉口來打壓我們嗎,逆子啊,是想氣死我嗎?”

元慎聽後繼續答道:“如是這樣,父親就更不必擔心了,那家農戶那邊我已經去安排過了,那老漢本就有舊疾,此事也不能完全怪三弟,那老漢有一兒一女,我已經給那兒子安排了府中的差事,給女兒許配了一富戶人家,一家普通農戶能有這樣的造化,已經是感激涕零了。衙門那邊我也已經打點了,父親放心,這件事情絕對出不了北川城,更不會傳到朝廷那邊”

元忻在下面聽到,連忙縱起身附和:“大哥說得對,我就那麼輕輕抽了那老漢一鞭子,誰知道他就這麼死了,肯定是自己本來就有什麼別的毛病!”

趙定鑲看到元忻如此這般不知悔改,剛剛舒緩的情緒又被調動起來:“你這逆子,給我跪好!”說罷轉過身來看著元慎,眼神中多了許多欣慰:“元慎,這件事你處理得很好,就這樣辦吧,只是元忻,還是要給他一些教訓……”說罷又看向了跪在下面的元忻,眾人都安靜起來了,不知道這次侯爺又要怎麼發落三公子。

趙定鑲遲疑片刻:“逆子,罰你在侯府禁足一個月,沒有本侯的命令,不許出房門一步!”

元忻聽後立刻不滿的站起身:“什麼?一個月?這也……”

話音未落,元慎眼疾手快,連忙拉開元忻把他往下拖:“好了三弟,還不快謝謝父親,趕緊回房……”

元忻嘟嘟囔囔,看向自己的母親,侯府的正妻錢夫人,錢夫人也無奈搖頭,眼神暗示他趕緊下去,元忻這才不情不願地被大哥和下人簇擁著帶了下去。

眼見事情了結,眾人也都各自散去,元恪看完不禁感嘆:大哥畢竟還是大哥,協助父親處理侯府事務多年,早就練得這般的周到圓滑,難怪深受父親的信任。只是他們關注的只是侯府的名聲地位,百姓的人命就可以如此輕賤的收買?正在感嘆之時,退去的人群中突然有一人拉住了自己的胳膊,回頭望去,是自己的小妹婉兒。

婉兒一臉怨氣地伸過頭來:“二哥,看你這打扮,又去馬場騎馬了吧?之前都說好了的,怎麼這次又不帶我去?”

元恪看著小妹那稚氣未脫的清秀臉蛋,眼神中多了一些欣慰,這婉兒雖然也是正夫人的嫡女,卻不像三弟那樣厭惡自己,反而自小與自己親近得很。大抵是因為婉兒雖是女兒身,從小卻英氣十足不輸男兒,與自己一樣喜歡弓馬騎射,如今長到十四歲,一點也不像待字閨中的大姑娘,反倒天天求著自己帶她去騎馬。

元恪笑著答道:“不是二哥不帶你去,只是父親已經跟我說過多次了,你一個女孩子還是學點琴棋書畫,刺繡女紅,不要天天想著去兵營裡瞎轉。”

婉兒聽後,嬌哏一聲:“哼!父親每天管教大哥三哥都管教不過來,還有空管教我?”說罷就意識到自己言語不妥,無心中冷落了二哥,立馬一臉不安地看著二哥。

元恪搖搖頭笑了,雙手揪起婉兒的小臉蛋:“你又在瞎想什麼呢?好了,二哥答應你下次偷偷帶你去,不讓父親知道就好了。”

婉兒聽後開心的跳起來了:“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二哥對我最好了,你可不能再耍賴了。”

兄妹二人一陣打鬧,便各自回房了。

到了夜間,元恪看完兵書,正準備入寢,突然府中的管家老何過來傳話,說父親叫自己去書房裡。元恪不禁暗自躊躇,父親平時極少與自己這般隆重的講話,這麼晚了會有什麼事呢?難道和白天三弟的事情有關?正在暗自不安,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父親書房前。

元恪進到房中,看到自己父親正在書桌前愁眉不展,旁邊放著一份飯食,卻是一筷子也沒有動過,想必還沒吃晚飯,是什麼事讓父親這麼煩心呢……

趙定鑲見元恪來了,便揮手讓他上前坐下:“元恪,你今年十七?十八歲了?”

元恪:“回父親,兒子今年滿十八了。”

趙定鑲:“哦,一轉眼啊,真快”

父親這番話讓元恪更加摸不著頭腦了。

趙定鑲沉吟片刻,神色凝重地重新抬起頭,繼續說:“元恪,你聽說過麟英會嗎?”

元恪聽後心頭一驚,自己確實有所耳聞,但也不甚瞭解,只能支支吾吾的答道:“兒子聽過,這麟英會自我大周朝太祖皇帝開始便有了,是為了聚集各藩王公候府上的翹楚公子們來考校一番,為太子募集肱骨之臣,其中靠這個封侯拜相的風流人物不少。只是……自當今皇上即位以來近二十年就沒有辦過了……”

趙定鑲欣慰的點點頭:“嗯,你說對了一半,只是還有一半,你沒有參悟到……”

元恪心頭的疑問更深了,難道父親半夜叫自己就為了考我這個:“請父親賜教。”

趙定鑲又沉吟許久:,還是決定繼續這個話題:“麟英會確實是為了給當朝太子遴選人才,但這只是表面的目的,實際上本朝自開國以來就分封了大批異姓藩王,後又分封了宗室的同姓藩王,到如今,控疆千里的大藩國已有七八個,小藩國更不勝數,太祖皇帝為了挾制諸藩國,才設立了這麟英會,說是為公子們尋個大好前途,但其實去了帝都多半就要做質子了。”

元恪聽後不禁心潮澎湃,這朝廷與藩鎮之間的關係一向微妙敏感,如今父親竟當著自己麵點破,談起了這些家國存亡的大事,忍不住繼續追問:“那……這次是皇上下召再開麟英會嗎?”

趙定鑲繼續點點頭:“是,為父已經接到了詔書,我們北川侯府雖然只是秦藩下的一個小藩,但也需要派出一名公子前往帝都參加。”

元恪聽後心中便冷了半截,原來是這樣,府中年長的公子就三位,大哥三弟是嫡子,這個質子可不就只能自己來當了。但也只能很快的收斂起自己的情緒,繼續問道:“那父親的意思是……”

趙定鑲看著自己這個兒子,思索片刻:“是,為父決定派你去。你大哥……侯府諸多事情還要他幫著處理,一時走不開;你三弟,白天你也看到了,派他去實在是不放心,帝都那個地方惹出什麼亂子,可就不好收拾了。”

元恪似乎又思索起什麼:“父親,我聽說這麟英會只有嫡子才能參加,有時候如果藩王只有一個嫡子還得派唯一的世子來,我的身份會不會……”

趙定鑲聽後也有一絲神傷,這兒子對自己的身份確實有些敏感:“確實有這麼個傳統,不過也不是定式,其實我們北川侯府只是個小藩,派誰去朝廷都不會在意的,為父修書一封解釋一下就好。”

元恪繼續追問:“那這次朝廷在意的是誰呢?”

趙定鑲一愣:“這個……說來話長,一言難盡,以後再慢慢跟你說吧”

元恪起身行禮:“好的,兒子明白了,這就回去準備一下”起身走到門口,又突然停住,回身來問道:“父親還有什麼別的交待嗎?”

趙定鑲看著元恪,父子二人眼神相對,元恪從父親眼中看到了一些別的,說不清是哪種情感,父親看自己時,不像看大哥那樣的器重欣慰,也不像看三弟那樣的嬌寵溺愛,到底是什麼呢?元恪也說不清,但總感覺自己與父親之間,總像隔著一層濃厚的迷霧,看不清也撥不透。

趙定鑲最後還是開口了:“此去帝都,不求你有什麼功業成就,只求你能早日平安歸來。當今天下動盪,帝都更是人心複雜,你此行,要好自為之。”

元恪嘴角潛上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是的,一句好自為之,對自己來說也就夠了。拜別了父親,便回自己房裡了。路上還在思索著剛剛的對話,一抬頭髮現庭院的轉角處有個人影似乎是在等自己,走近一看,竟是大哥元慎。元慎一把拉起自己的手就走:“二弟,走,去我房裡說話”。元恪剛剛還沒從父親書房裡清醒過來,又被大哥拉走,腦中的霧水更深了。

在大哥房中坐定,屏退了下人,元慎便問:“二弟,父親剛都跟你說了吧?”

元恪心中想,父親凡事都與大哥商量,相必大哥都知道了,也無需隱瞞:“是,父親讓我去帝都麟英會。”

元慎追問:“父親還有說什麼嗎?”

元恪一愣:“父親還說……讓我早去早回……”

元慎聽後搖頭苦笑:“哎……父親啊父親,總是這般怯懦……也罷也罷……”

元恪不解:“大哥,你此話何意啊?”

元慎說道:“你我兄弟,大哥便多照應你幾句,這次的麟英會可沒有那麼簡單。”

元恪聽後來了精神:“父親似乎也有此意,但卻沒說透,還請大哥指教。”

元慎看了下四周,屋內外並無他人,便湊近了一點,開始低聲說道:“你想想,當今太子已經三十多歲,加冠都快十年了,為什麼到現在才突然辦這個麟英會;相反,晉王殿下可是剛剛大婚,你想想,這麟英會到底是給誰辦的?”

元恪聽後明白了一些,本朝太子周瑛是嫡長子,但傳聞有隱疾,性格闇弱,不受皇帝喜愛,而庶次子晉王周琰則生的英武不凡,屢立功勳,深得皇帝喜愛,一直傳聞皇帝有廢嫡立庶的想法,只是礙於後黨的勢力和祖法的約束,遲遲沒有決定,如今看來皇帝決定更進一步了。

元慎繼續說:“這還只是帝都朝廷這邊,如今已不似幾十年前,藩王的勢力早已樹大根深,他們會安安心心的把公子們往帝都送?送去了又都能相處自洽,平安無事?這是皇帝陛下走的一步好棋,對內,試探朝臣對易儲的態度,對外,試探藩鎮對朝廷的態度。”

元恪聽完不禁點頭感嘆,果然人都說君心深似海,而大哥也不愧是大哥,對朝局的視野似乎已勝過父親了。

元慎繼續:“好了,先不說這麼遠,還是說說我們侯府吧,其實這次讓你去,是我勸父親的。”

元恪吃了一驚:“為什麼呢”

元慎笑了笑:“當然是為了你的前途,你我雖兄弟情深,但你畢竟是庶子,按慣例將來你沒有爵位,一般的庶子要麼在主家府中撈個閒差,做個尋常的富家翁,要麼就去投靠自己母親家族,可是你母親……”

說到這裡,元恪神色也有點黯然,自己的母親一直是個謎,父親和府中人對此一直諱莫如深,剛才在父親房中本想借機問問,但始終還是沒有問出口。自己只知道母親自幼便亡故,從小是錢夫人撫養長大,母親的名諱,身世一無所知,府中的下人十多年前頗有默契的齊齊換過一波,只能從隻言片語中得悉一些往事:有人說母親是西域的胡人歌姬,父親當年征戰時路過,一夜生情便有了自己;有人說母親是草原某個部族的公主,但礙於父親的身份無法進入侯府……眾說紛紜,但大抵自己的母親應該不是漢人,畢竟自己的相貌確實有幾分胡人的模樣,這樣的猜測也是有來源的。自己這幾年來廣交胡人部族的朋友,想打聽出些什麼,卻也始終沒有什麼訊息,大哥今天突然說到這裡,元恪不禁有些黯然神傷。

元慎也注意到了元恪的情緒變化,趕緊把話題先拉開:“所以啊,大哥就想著怎麼給你找個好出路呢?元恪你自幼就弓馬嫻熟,騎術武藝不輸我北川軍中任一將校,又熟讀兵書,腹有韜略,如果只是安心做個富家翁,實在是太可惜了。這麟英會就是一個機會,若是有機遇,將來建功立業,封侯拜相也不是沒有可能,甚至都有可能超過父親了。”

說到這裡,元恪有些欣慰,這侯府雖大,真正關心自己的人卻不多,婉兒算一個,大哥,勉強也算一個,於是答道:“多謝大哥提點,元恪明白了,這次去帝都必定不辱使命!”

元慎欣慰的點點頭:“這才是我趙家的兒郎嘛,如此年紀若是沒有點雄心壯志,與那田間老漢有何區別。只不過……此去帝都,前景確實也不是那麼光明,朝局多變,人心叵測,這是你第一次出遠門,有些事情不一定能應付,所以大哥也給你做了些準備。”

元恪問道:“什麼準備?”

元慎說道:“我手下有一位能人,叫做袁志涯,見多識廣,頗有些才幹,我準備讓他陪你去帝都,一路上好幫你打點,你身邊也沒什麼能幫忙的人……哦除了飛羽,不過他畢竟只是個馬童,只能照料一下起居,正經公事還是要有人能幫你。”

元恪更加欣喜,看來大哥除了幫自己謀劃之外,也確確實實做了一些實事,他所說的這位袁先生也必定不簡單,連忙拱手抱拳:“多謝大哥!”

元慎連忙伸手握住元恪的雙拳:“哎,你我兄弟不必如此客套,你只記住,遇事不決時就多問問袁先生,與侯府這邊有什麼書信往來也儘管交給他,他都會處理好的。”

元恪連聲感謝,與大哥再寒暄了幾句,便告別回房。回到自己房中,想起今夜的際遇,父親的那句好自為之,大哥的悉心囑咐,自己感覺不再像外人那般孤單。此去帝都,帶著家族的重託,不論能建什麼功業,從此就不再是府中閒散的公子哥;帝都人脈廣闊,說不定還能打探到一些母親的訊息…………想到這些,元恪便在床上輾轉反覆,一夜難眠,實在抵擋不住睏意想要入睡時,卻發現天色已經泛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