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裡人見他們浩浩蕩蕩,便知是集體逃難,忙派了人問是咋回事。

隊伍最前頭的孫家回答說邊城已破。

流民正往東來,羌人也要趁勝攻城掠地。

又問村民,可曾見到咱們大燕的軍隊往西去?

村民茫然地搖頭。

一陣熱烈的狂風忽然從身後掠過大地。

項容險些被吹倒,被萬疏月拉著,抱住腦袋蹲下身去,臉頰埋在膝蓋裡,活像只鴕鳥。

粗糙的沙礫順著衣領,鑽進她的後背,還有的擦著她的耳朵飛過,更多的是落在了她頭髮裡。

這陣風過去,項容的腦袋起碼重了半斤八兩。

她乾脆扯散了髮髻,猛甩頭髮,抖落一地小沙子。

然後用繩子簡單綁了個馬尾。

等她抬起頭睜開眼睛,就見路邊莊稼根部的表土被狠狠颳去了一層。

項容拍拍臉,心有餘悸地朝後看了一眼。

這一眼,讓她懷疑自已的視力是不是從又回到了近視500度。

大概四五米開外,她就看不清人了,只能看到灰黃的一片。

項容緊張地攬住了萬疏月的胳膊,“娘,要起沙塵暴了吧。”

她先前心裡就有這個擔心,不敢說出口,就怕自已烏鴉嘴。

現在看來是禍躲不過。

真正的黃霧也許還在遠處,但肯定正在以極快的速度朝他們接近。

他們在空曠的荒野,沒有遮擋物的情況下,必定凶多吉少。

包括項長安在內,前方的幾個家主不約而同地去和領頭的村長商量,能否借村子躲一躲。

村長還沒說話,有個村民帶頭道:“要躲可以,但不能白躲,拿糧食來。”

話一出口,馬上不少人呼應。

孫家拿了袋黑麵出來,帶頭說話的村民立即道:“黑麵的話要兩袋,白麵一袋就夠了。”

“你們這不是趁火打劫嗎?”

“怎麼就是趁火打劫?我們與你們無親無故,借地方讓你們躲,便是救你們的命!要點糧食怎麼了?”

“就是!看你們人多車多,車上堆的都是糧食,要你們一袋白麵都是便宜你們了!”

孫家主可不是善茬,當年發家走的也是撈偏門的路子。

向來不被人拿捏。

他家中護衛不少,護衛頭頭人高馬大,凶神惡煞,二話不說便拔出刀來。

“賤民貪心不足!殺了便是!”

村中年輕氣盛的青壯也不是吃乾飯的,舉起手中的農具、獵弓叫著往前衝,還有抄起石頭就上的。

項長安人都傻了。

沙塵暴馬上就來了,還要浪費時間火拼?都瘋了嗎?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只希望家人安全無虞。

和他同一想法的不在少數,連忙勸架。

“都這關頭了,還在乎那點糧食?兩袋黑麵就兩袋黑麵。”

村長也顫巍巍地攔住村民:“都別鬧了!非要死了人才高興?”

就在這時,隊伍後方傳來尖叫聲。

遠處天邊,似乎有一條抖動的黃線,向前滾動,越來越寬,十分壯觀。

“娘,快跑!”

項容忽然大吼,拽著萬疏月就往村口跑。

項長安聽到尖叫,便本能地跑回來,一把將項容抱進懷裡,然後拉著萬疏月的手,一家三口沒命地往前衝。

村民們也顧不得要糧食了,轉身往各自的家中跑去。

所有人都慌了神,只知道順著人流往前跑。

項家三口跑得快,找到了一處背風的矮牆根,就這麼貼著牆根蹲了下來。

項長安和萬疏月手牽在一起,把項容圍在中間。

不停地有人擠過來,項容感覺自已蹲在早高峰的地鐵上,被人壓過來晃過去。

項長安和萬疏月用空著的那隻手,分別緊緊扒住牆壁,指甲都深深陷入縫隙裡。

項容看見萬疏月嬌嫩的指甲滲出血,眼淚唰地一下就出來了,“娘……”

萬疏月把她的腦袋摁下去,“別說話,把衣領拉高,把頭埋進衣服裡。”

項容哭著照做,儘量把自已縮成小小一團。

哭叫聲、咳嗽聲混雜在耳邊,很快就被呼嘯恐怖的風聲替代。

項容要是能睜開眼睛,她就會看到數不清的塵土被風裹挾著前行,集結成暗黃色的雲團,從地表擦過。

之後慢慢騰空,就像數萬只烏鴉一同起飛。

塵雲的厚度讓天地一片漆黑。

難怪書中說“黑風自西北起,天地晦暝”。

項容被爸媽護在身下,卻仍然覺得有人在拿鐵鍬往她身上揚沙子,砸得生疼。

她好像知道了被活埋是什麼滋味。

塵土無孔不入。

就算她快把腦袋縮到褲腰上了,還是有細小的風沙鑽進來。

眼睛不由自主地流淚,鼻子又癢又疼。

蝸牛似的縮了不知多久,風聲漸弱。

此起彼伏的咳嗽聲、哭喊聲重新回到耳中。

項家三口慢慢把腦袋從衣服裡探出來,癱坐在地。

脖子要斷了,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屬於自已。

此時不知是什麼時辰,反正天是黑的,還不是黑夜那種正常的黑,更像腦袋頂上扣了一口巨大的黑鍋。

周遭幾米仍是灰濛濛的。

視線所及之處……一具被沙土掩埋窒息的屍體就在項容正前方。

幼小的孩童四肢以詭異的姿勢扭曲著,也許是被沙堆卷飛,又重重落下。

母親抱著早已沒了呼吸的孩子,呆呆地坐在風沙裡。

房子屋頂的茅草被掀翻,有的半截牆壁塌了,底下壓了人,那戶人家正哭著刨土挖人。

往村外走,屍體就更多了,不是死於風沙,而是死於混亂中的踩踏,一個疊著一個。

項長安再度把項容抱進懷裡,用手捂住她的眼睛。

項容挪開項長安的手:“爹,別捂了,你手上全是沙子。”

萬疏月攬住丈夫,一家三口快速回到糧食車所在的地方。

有存活下來的項家護衛、僕人先一步回來了,正跪在地裡一邊痛哭,一邊把傾倒的糧食裝回布袋。

騾子、驢掙脫了繩索,早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裝糧食、鋪蓋的車被掀翻,糧食全灑了, 混在沙土裡。

什麼白麵、黑麵、雜麵,現在好了,全是黃面。

項容心有餘悸地緊了緊她身上的大包裹。

幸虧,她日日夜夜、分分秒秒, 都把她的身家性命纏在身上,寸步不離。

至少可以過幾日再吃土。

而且這土多半不能吃,也不知道吸附了什麼細菌、病毒等有害物質。

可是能怎麼辦呢?誰捨得把這些糧食就這麼丟了?

項容往地上一跪,也跟著裝起黃面來。

她翻啊翻,在沙土裡翻到了她削好的魚叉。

這玩意還沒派上過用場呢。

之後乾脆當柺棍使算了。

布袋全用完了,項容才從懷裡取出另一張面罩,替換了臉上早已盛滿了沙土的那張。

萬疏月把腰間的水囊遞過來,“去洗洗鼻子眼睛,再漱漱口。”

她怕沙土顆粒滯留在呼吸道,會生病。

她自已不要緊,女兒是肯定要簡單清洗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