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這樣吧,來說一下君子六藝是什麼。”元嗣合上手中的《五經註釋》。

李裕從來沒有覺得會有一個下午會像今日這樣漫長,他編草鞋的時候,時間總是過的十分快。看來讀書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想到這裡,他對元嗣的目光之中多了幾分敬佩。

這少年對於《五經》的某些理解甚至比註釋上的更詳細,無論到哪個地方,元嗣都能引經據典,侃侃而談。

不過這些元嗣所說都像流水,而李裕自已就是一個破底的水壺,流水一進來,就找不到蹤影了。

“我……我……我記不得了。”李裕支支吾吾。

元嗣有些尷尬,“總還是能記得一個吧。”

“額,剛剛還記得,現在忘了。”

臧行冉心中震驚!

李裕絕對是臧行冉見到過的最差的學生,她發誓。

經過一個下午元李裕已經突破了她認知的下限,元嗣說了這麼久,他竟然一個都記不住。

要知道,就算是一個尿壺,尿久了,都會有尿垢。

臧行冉心中還抱著一絲希望:“那這下午,你聽了什麼。”

黑眸少年,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齒,與黝黑的面板形成鮮明的對比。

“我光想著元嗣講得真好了,就沒有注意講的內容。”

這是臧行冉第一次見到李裕笑,這看上去冷冰冰的少年,笑起來還也不那麼不近人情。

臧行冉發現李裕有把人氣死的潛力。

“記住君子六藝是禮,樂,射,御,書,數。”

“禮,樂,射……”

“你還是記不住,是……”

元嗣看著他們兩個你一句,我一句的。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明顯。

明明是他才是叫李裕的先生,臧行冉卻比他還急。

他在北齊上書房讀書時可沒有這般有意思,只有那些母妃受寵的皇子才會和翰林院那些先生們叫板,而這些先生們被挑戰權威之後,往往會把氣撒在那些不受寵的皇子上,這其中自然就包括了他。

如今這般日子其實挺好的,元嗣想。

臧行冉拍了拍額頭,語氣有些無奈:“下個月就是我生辰了,也不知道,那個時候,你能不能學會。”

“罷了,罷了,你們兩個都是初來鎮北將軍府,我還是帶你們熟悉一下吧。”

臧行冉拖著身體走向門口

“等一下,那個這個月的俸銀能不能給我結一下。”

臧行冉被震驚在原地,這李裕連最基本的都做不好,竟然有臉和她要俸銀。

她撇了撇嘴:“不會少了你的,走吧。”

沒人發現一旁角落邊的元嗣面露難堪。

三人一起向門口走去,元嗣在門口抓住臧愛親的衣袖,將她拉至一旁:“臧姑娘,我初來此地,這個……這個囊中羞澀,這李裕的俸銀……”

臧行冉宛如晴天霹靂,心中萬馬奔騰而過:不是說是皇子嗎?這不會是個假皇子吧,怎麼這點錢都沒有。

元嗣說的不假,他從北方來時,並沒有帶什麼錢財來,而且路過交惡,貨幣並不互通。到了這建康,魏國皇帝雖然給了元嗣一個大司馬府佐衛的職務,可現在也沒有發月錢。

臧行冉咬了咬牙:“唉,俸銀我會給的。”

……

李裕從來沒想過人住的地方會這麼大,他從小住在的青州巷,不過只是狹小的石板屋,整條青州巷就由無數密密麻麻的石板屋組成。

流民們在南下途中常常在篝火旁依偎著取暖,終於在他們到達夢寐以求的終點之後,寄宿著他們身軀的石板屋還是如此依偎在一起,似乎自始至終就沒什麼改變。

穿過一條筆直的甬道,甬道兩旁種植著鬱鬱蔥蔥的松竹,松竹旁經過一個穿著麻布的下人,看到三人,彎腰低頭行禮,

“小姐,下午好。”

“好。”

下人抬頭,發現了同樣穿著下人衣服的李裕,眼中閃過一絲疑問。

李裕看了看自已身上的衣服,知道那下人為什麼會這樣看著他,不過他對於這樣的眼神早已經習以為常了。這身衣服還是他進入鎮北將軍時,僕人看他穿著破爛,給他換上的。

“到這裡就好了,後院是不能隨便的進入的。”

臧行冉指著甬道的盡頭。斑駁的青牆橫亙在中間,一扇木門將甬道與牆後隔離開來。

“祠堂在後院,舅父從來不讓人進去。”,在她的印象似乎除了每年祭祖,劉道堅也幾乎很少會去那裡。

……

夜幕下,鎮北將軍府安靜下來。

洛水神女圖下。

劉方規趴在書案上,面前擺著一本有些殘損的書,上面依稀可以看出書名——《司馬法》

劉方規的目光並沒有在書上,緊緊盯著昏黃的燈中火苗不斷搖曳著,眼中越發的迷離。

“劉勞之將軍延誤戰機,將南朝的船給了北齊,導致齊高祖渡過淝水天塹。我如今是怎麼都不信的。”

宋冰陽的話始終縈繞在他耳旁,多年以來,劉方規心中早已像死水一般平靜,但是宋冰陽的出現無疑在這潭死水中投入一塊巨石,讓他久久不能平靜。

明宗七年,劉方規才兩歲,劉勞之車裂於西市口,可劉家其他人卻並沒有影響,劉勞之的兒子劉道堅,職位也並沒有降,反而在三年後,繼承了鎮北將軍的職位。

劉方規曾經去問過父親,劉道堅將他劈頭蓋臉斥責一通,喝令他以後不許調查此事。

劉方規還是暗中有過調查,但擺在他面前的是一個驚人的事實,在劉牢之死後的五年,所有和劉勞之有牽扯的官員,不是被流放就是被處死,根本無從查起。

宋冰陽是一個例外!這讓劉方規的心再也無法平靜。

沉重的腳步聲從門外響起, 劉方規立馬正襟危坐。

劉道堅在門口猶豫了許久,他很少會進劉方規的書房,並不是因為他不關心兒子,而是這間房中那個男人的氣息還是散不掉。

那個魔鬼般的男人!

劉道堅坐到一旁,“你不要心裡和我擲氣,怪我下了你北府青纓衛指揮使的職位,朝中認為我無才,對我虎視眈眈的人多得很,而且你祖父……你是知道的,我也只能這樣堵住他們的嘴了。”

“阿翁,不敢,在家聽父兄,何況方規無兄長。”劉方規回答。

“王管家死了,是怎麼回事。”

“我今天去衙門走了一趟,說是在回宣城的路上,被歹人見財起義,殺害了。”劉方規知道,這件事是不能對父親說的。

劉道堅臉上露出惋惜的神情:“他也是府裡的老人了,沒想到啊,多派一些慰問給王管家的家屬吧,我記得他家中還有一子年幼,也算是可憐之人了,。”

“你在軍中也多年了,也不能一直在兵伍之中,我已經和溫司馬通融過了,等過些時日,將你調入大司馬府做幕僚,過幾年,你的履歷,文從大司馬府,武從北府青纓衛,我再上一道奏摺,至少得一偏將。”

劉道堅從椅子上起身朝著一旁的書架走去,“這個月我把阿冉禁足在了家裡,你千萬不要罔顧我的話,再帶著她到處亂跑,這次就是因為你由著她的興子,差點出了亂子。”

劉方規語氣無奈,“是,孩兒不會再由著她的興子了。”

“我昨日叫你重讀《司馬法》,如何。”

劉方規舉起手中的書,“阿翁,還在研讀。”

“統軍之將,先讀《司馬法》,再讀《孫子》,《吳子》,最後讀《六韜》,《六略》。”劉道堅的手從書架上的一排排書中掃過,“你雖早就讀完,但仍不可懈怠,正好賦閒在家,溫習一遍。”

“孩兒謹記阿翁教誨。”

“明日三軍大武,溫玄司馬叮囑我,將北朝五皇子帶去觀摩,你明日和皇子說一下,你也跟著來,前些年的三軍大武,一直都在軍陣中,此次在將軍臺觀摩,看會有什麼別的收穫。”

提起三軍大武,劉方規的腦海中浮現出那陰冷的臉,“今年孫循還會參加嗎?”

“我今日在軍中翻名冊,看到了,他的名字。”劉道堅嘆了嘆氣,“這孩子武功雖高,可是出手太過狠毒,去年和他交手的對手,無一例外都是喪命,我看他出手狠毒,就把他的勇冠三軍撤了。”

“不過,我在冊中也看到了司馬楚之的名字,今年的大武可能有些開頭了。”

“司馬楚之,丞相的獨子!他的槍術在同齡人中可是一騎絕塵。”劉方規有些震驚,“不過他怎麼會想到參加大武。”

劉道堅翻閱著書架上的書,“不知道了,這位丞相之子被稱為魏國下一代的棟樑。”

忽然,劉道堅的目光變得凌厲,從書架中抽出一本書,扔到劉方規面前。

書在空中如蝴蝶般翻開落在書案上,發出“嗵 ”的一聲。翻開的書頁合攏,正面顯露了出來——《霸王傳》

劉道堅喝聲道:“這種市井之書有什麼好看的,小兒難堪大用!”

“阿翁……我……我。”劉方規欲言又止。

劉道堅轉身離開,“你自已好自為之!”

劉方規看著父親怒氣衝衝離開的背影,伸出手來將桌子上的《霸王傳》拿起。

少年自有凌雲志,怎能不思楚霸王。

……

青州巷的夜晚總是格外的安靜。

此刻,青州巷末,悉悉索索的聲音傳來,李裕將院門開啟。

進入熟悉的小院中,他將懷裡的錢袋拿出,掂量了一下,這是他在臧行冉手上拿的俸銀,他提前拿這錢,其實並不是他有什麼急用,而是因為他聽到臧行冉說下個月說就要過生辰。

李裕知道大戶人家過生辰,都是會準備生辰禮的。

“去了鎮北將軍府,我以為你不會回來。”

一聲蒼老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回來收拾一些東西,明日就不回來了,你這麼晚還不睡?。”

鎮北將軍府將李裕安排在元嗣所在的東院中,他藉口回來收拾東西,從東城的烏衣巷趕了回來。

老人躺兩個院之間矮牆上,緊緊看著夜黑星稀空中,“屋子裡太悶了,來外面透透氣。孩子,那地方不屬於你,你不應該去的。”

李裕的眼中顯露出倔強,“我不知道,但我內心告訴我不能永遠待在這青州巷。”

陳猛聽到這話,笑了笑,“你是一個沒有氣的人,你得不到,也留不住那些東西的。”

“什麼是氣,我不懂。”

“氣運,有些人從出生起,就會受到上天的偏愛。”老人從牆上跳了下來,緊緊凝視著李裕,“而你!甚至不是被上天拋棄,是被上天所遺忘的人,你不該進入天的視角中去。”

陳猛知道,被遺忘的人如果被上天發現,會面臨著什麼。

元嗣,那是帝星,是上天之子,在元嗣的周圍,李裕是一定會被上天發現的,陳猛嘗試最後努力,勸說這少年放棄。

“我自幼無父無母,連唯一的姨母也被上天奪走,你和我說過‘天之道,不召自來’,但也和我說,上天是不會和我這種人做交易的。” 李裕並沒有迴避陳猛的眼睛,直勾勾的看著老人,“既然天命不佑,我自佑。”

少年黑色的眼眸之中滿是孤獨,陳猛看到伴著這孤獨的還有渴望,如烈火一般熊熊的渴望。

狹小的青州巷再也鎖不住少年身體中的魔鬼了。

陳猛想起許多年前,他在太行山上,最後一次見到大師兄。

他問正準備衝鋒陷陣的男人:“你害怕被那頭魔鬼裹挾嗎?”

男人跨上馬背,名為“如離”黑色的戰馬感受到了主人的氣息,嘶鳴不止,

“沒有那頭魔鬼,我只不過是芸芸眾生中最不起眼的,沒有人會在乎我,不是魔鬼將我裹挾,是我,是我內心中熊熊的渴望成為了釋放魔鬼枷鎖的鑰匙。”

“既然沒有人在乎我,就讓我心中的烈火將世間的一切燃燒殆盡!“男人笑了笑,拍了拍陳猛的頭,“但是小師弟,你不一樣,在乎你的人很多,你不能死在這裡。”

年幼的陳猛看著男人逐漸遠去的孤獨背影,“師兄,可是我在乎的人又少了一個。”

“如離”化作一道黑色的閃電衝入潮水般的魏國軍隊之中......

恍惚間,陳猛害怕了。

他在這個少年身上看到了太多熟悉的人。

他害怕一切都將會重演。

可少年已經做出了他的選擇,陳猛也無法阻攔。

“你還記得我們之間的交易嗎。”

“記得。”

老人的目光從李裕身上移開:“我想,是應該開始了。”

既然如此,就讓這亂世的火光滔天的燃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