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九爺見吳歧一開始聽得很認真,之後若有所思,接著就把心神挪到了茶桌上的點心上。

大而明媚的眼睛以極快的速度,在每一種點心上掠過,最終選了荷花酥。整個過程行雲流水,熟門熟路,讓他不由會心一笑,覺得頗為有趣。

這小模樣,和“他”真像。

而且,這孩子也喜歡荷花酥,和“他”也真像。

突然就很想知道這孩子剛才在想什麼。

難道有不同見解?

他很期待。

雖然他不知道這股莫名期待從何而來,但他總覺得吳歧不會讓他失望。

只見吳歧歪了歪頭,也不藏著掖著,問解九爺道:“解爺爺,你下的,真是臣子棋嗎?”

解九爺眸色微變,似乎帶了某種不可言說的異樣神采。但他表情不變,依舊問道:“哦?此話怎講?難道小歧不這麼認為嗎?”

他端起茶杯,用杯蓋拂了拂水面的茶葉,啜了一口。

吳歧的視線隨之落到九爺的茶杯上。他的眼神有片刻飄忽,目光遊離地注視著那隻南北朝的青瓷杯,好一會兒才說:

“田忌賽馬也。”

九爺倏然握緊了茶杯。

就算對吳歧的回答抱有期待,他也沒想到,會從小孩兒的嘴裡說出這幾個字。

而坐在解九爺下首的解連環,早已一口茶吐在二爺家的地毯上。

他震驚地看著坐在對面的小孩兒,不由心中大駭:媽耶!這孩子莫不是老爹肚裡的蛔蟲?不然怎麼一下就說準了?

他還以為這事,只有事後問過老爹的自已才知道呢!

狗五爺到底怎麼養孩子的?

難不成是五爺看出了其中關竅,然後告訴這孩子的?

解連環正這麼想著,就聽自家老爹已經把話問出了口:“小歧,是誰告訴你的?你爺爺?還是你二叔?”

只見解九爺這會兒又恢復了從容沉穩,好像剛才一息之間的失態根本就不存在。可他的目光卻像能扎透人體的利劍,想要剖開吳歧這個孩子的皮囊,看看他裡面裝的究竟是誰。

他不會放過吳歧任何一絲表情變化,因為他迫切想得到一個答案,一個能證明他內心另一種猜測的答案。

只是這種猜測太過離奇,離奇到他都覺得自已瘋了。

可如果說,這世上有一個人,能完全憑自已推斷,就明白他的用意;

如果有一個人,能那麼瞭解他,輕而易舉就能看穿他設的局;

如果有一個人,能在若干年後,輕輕鬆鬆對他說出相同的話,那一定是……!

不不,一定是他太想那人,才會升起這麼瘋狂的念頭!

一定!

解九爺心頭巨震,目光緊鎖在吳歧臉上,想看這孩子到底會說什麼。

是巧合嗎?還是……?

“都不是。”吳歧說。他平靜得不像一個孩子,似乎根本不明白自已接下來的話,對眼前這人到底有多重要。

“為什麼要讓他們告訴我?這不是顯而易見嗎?”

“如果是我,我也會這麼做。”

“為何?”解九爺又問,顯然他對這種模稜兩可的回答並不滿意。

“不怕告訴你,我之所以會這麼做,是因為我的棋力在那人之下,如果真以一對八,我必輸無疑。”

“所以我讓那七人共下一盤臣子棋,集七人之力牽制住那人大部分精力。而我一人獨下其餘七盤,既可以招招猛攻,不必顧慮會輸一兩盤,又佔了那人精力被牽制大半的便宜。”

“可你呢?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解九爺神情執拗而堅定,這是他少有強硬到寸步不讓的時刻,尤其還是對“那人”的。

儘管只是些許苗頭,他並不能完全確認。可他也顧不上這許多了,他迫切希望得到吳歧的回答,哪怕這個回答會讓他失望、恐懼甚至絕望。

他隱隱有種感覺,他馬上就要抓住某些,能支撐他那些虛無縹緲旖思的證據,可又怕到頭來,是自已自作多情的妄念。

因為他覺得那人或許很恨他,應該很恨他,又怎麼肯以這種方式,再次與他相見?

可他還是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簡直無法控制自已的心跳,只能任它砰砰狂跳,在耳膜裡如同雷震。

他死死盯住吳歧的嘴,彷彿那稚嫩的嘴,就是他的天堂地獄。

“有便宜不佔王八蛋。有人能使喚,幹嘛還把困難留給自已?”

“再說,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態度。是他們求我,不是我求他們。求人還想撿便宜,還不如直接做夢!”

啪!

上好的青瓷杯應聲而碎,茶水灑瞭解九爺一身,可他卻毫無所覺。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吳歧身上,一向智深計詭的他,大腦出現了短暫空白。

這對他是極為罕見的,可見吳歧的話對他有多大沖擊。

一邊地解連環簡直嚇壞了。

他何曾見過自家老爹這等失態模樣,也來不及深思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就連忙又是拍肩,又是伸手在自家老頭兒眼前晃,最後甚至伸著手指在他老頭兒鼻子底下試了試,生怕老頭兒一時情緒激動,噶過去。

不得不說,他真“孝順”。

解九爺則完全忽視了自家蠢兒子,他目光灼灼地注視著吳歧,好一會兒才抖著嘴唇問:

“小歧,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