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皇后娘娘寬仁待下,對待下人是極好極好的;都說嘉妃娘娘宮裡的宮人,例銀也是最高的。為什麼這兩個宮中神仙一般的人兒,碰上嫻妃娘娘就變成了兩條毒蛇,恨不得纏繞撕咬一切與嫻妃娘娘相關、相似之物。

我永遠都忘不掉那天,我送姚黃牡丹去皇后娘娘宮裡。我失手打翻了牡丹,皇后娘娘本已經不願與我再計較。可當我抬頭時,皇后娘娘眼中的驚懼與憤怒。

在啟祥宮這些年,我也早就琢磨透了,我最大的錯便是與嫻妃娘娘極為相似。皇后娘娘似乎也是很討厭嫻妃娘娘的,就連嘉妃也是討厭嫻妃娘娘的。宮裡的娘娘們活得也是不易,即便是心底對那人極其厭惡,但見面時也依舊保持著大方得體的模樣,客客氣氣的行禮,問候。但私下裡便拿我出氣,凌雲徹自從搭上了嫻妃娘娘這條青雲梯,便對我開始各種厭倦敷衍以至於最後一腳踢開了我。我本就對嫻妃娘娘無甚太多好感,現在因著自已像她,便日日在啟祥宮受辱,嫻妃封貴妃那日,我在啟祥宮內因為邁進嘉妃娘娘寢宮時走路聲音太大,被罰在日頭下跪了整整一下午。心裡對嫻貴妃便更是厭煩。

這宮裡誰都不可靠,我只能靠我自已。可是,我真的還有未來嗎?

我最討厭下雨天,因為我沒有傘,也沒有禦寒的衣物,更沒有溫暖的熱水。被雨淋溼的衣服和頭髮黏膩的貼在身體上,我覺得我整個人由內而外的散發著一股發黴的味道。即便如今早已被尊封了皇貴妃,下雨時本宮也依舊會感到一股莫名的哀傷從心底泛起。自我被封為炩妃起,這永壽宮裡便多了一條:宮女太監,在雨天不用再做活兒的規矩。

我厭惡下雨天,便如同我厭惡那個男人一樣。這世上令本宮最最厭惡的男人並非是皇上,也並非是凌雲徹,而是進忠。

我以為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了,時間早就淡去了那些往事和那個人,我心底也早就放下了,可為什麼每到雨天和黃昏時,心裡便總是會沒來由的哀傷不能自已。

那是我在啟祥宮裡的五年,那日嘉妃娘娘正在生產八阿哥。外面瓢潑大雨如要掀倒房屋一般傾盆落下絲毫沒有變小的跡象,嘉妃生的極其艱難,我在產房外聽著,以為她就要因難產而離開這個世界了,想想這些年她對我的折辱,心底便一陣歡快。

“這都是老天對你的報應。活該,疼死你,你也有今天啊,疼死你。”我心裡這樣想著,便不自覺的蹭到離產房更近些的地方,躲在角落裡,想更仔細真切的聽著她因生產而帶來的痛苦。她越是痛苦呻吟,我心底便越是痛快解氣,只盼著她的孩子晚點再出來,讓她多疼一會兒才好。

“櫻兒!!櫻兒!!!”我正躲在牆邊向老天爺誠摯的祈禱我對金玉妍的詛咒,冷不丁就聽見貞淑發瘋一樣大喊我的名字。又抽的什麼瘋,你主子都疼成這樣了,還找我?

我沒辦法只能磨蹭的出來,便聽貞淑焦急又帶有怒氣的聲音向我吼道:“請了皇上嗎?怎麼皇上還沒來?你去!再去請皇上!娘娘生的艱難,你快去請皇上來!”

“啊——我?”

“就是你!!!還不快去。”貞淑根本就不等我回復,說完便又焦急的鑽進產房裡去看金玉妍的情況了。

又是我。這種出力不討好的事兒又是我去。這麼大的雨,每次都是我。沒辦法,便隨便在牆邊找了一個能遮雨的板子,飛快跑出去了。

好在皇上身邊的幾個公公都是極好說話的,李玉公公見我這狼狽模樣過來,也並未半分輕視搪塞我,只詳細的跟我解釋了皇上此刻正在議政,等晚一些會幫我通傳稟報,不叫我雨天白跑一趟,還叫御前模樣最俊俏的一個公公撐傘送我回去,我抬頭望了一眼,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只見那個模樣俊俏的公公,一雙桃花般的雙眸正盯著我笑,只不過這也只是一瞬。

“進忠,雨天路滑,你撐傘送櫻兒回啟祥宮吧。”

“是。” 那雙如桃花般的雙眼立馬又變回冰冷的樣子。

回去的路上,有水坑時,進忠公公會溫柔的提醒我避開。這一路上,我驚訝的發現自已幾乎沒怎麼淋到過雨。我這十九年裡,似乎總是在雨中獨行的。其實有沒有傘我也早就不那麼在意了,忽然感受到這般細緻入微的舉動,我心裡便忍不住一陣發酸。眼淚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湧了出來,好在來時淋著雨,臉上的雨水也未來的及擦,此時也分不清在我臉上的是淚水還是雨水,其實就算是分清了又有什麼呢,也根本不會有人在意這等微末小事。

“櫻兒,在啟祥宮被人欺負了吧。” 忽然身旁響起了一個氣定神閒的懶散男聲,我知道是進忠公公在與我搭話。

我穩了穩氣息,便裝作無知般說道:“沒,沒有。”心裡想著,這御前的人,怎的眼睛這般毒,不由得便又對他心生戒備。

他又小心翼翼的提醒我有水坑,扶著我繞行,那傘依舊穩穩的在我頭頂,我心裡很是感激,只還是戒備。

那慵懶的男聲輕笑一聲,並不理會我,又說:“若是沒有,那這風裡來雨裡去的苦差事怎會輪得到你。可惜了這麼一張臉沒在了啟祥宮裡啊。”他輕描淡寫間便揭開了我遮掩窘迫的面具,直視著我的自尊與窘境,似是在把玩,又似是在共情。

“這死太監,我剛剛還覺得你生的好看,心也算好,沒想到嘴巴這麼毒?還真是算我年輕看走眼了。”我心裡這般想著,也不想理會他,眼淚便也被我硬生生嚥了回去。他是想嘲諷我,跟其他人一樣踩我一腳嗎?可他說的又有什麼不對呢,他只是將我的處境毫無遮掩的講出來了而已。

“進忠公公,我只是宮裡最卑賤的宮女。這樣的話,也是很久很久未有人與我說過了。”我心裡這樣想著,不知不覺竟直接說出了口。

“這卑賤不卑賤的,得看是誰。這宮裡自從王欽作孽便止了太監和宮女対食,可暗地裡哪個宮女太監不互相找個慰藉呢?”這一次他收起了先前那副悠哉,語氣有些真摯的對我說著這些。

一股涼意從頭蔓延到腳,我的戒備簡直前所未有的大了起來。我不是沒聽說過宮裡的対食,也聽起過王欽與蓮心姑姑,蓮心姑姑身上的那些傷我只是聽著就心裡一股惡寒。此刻眼前這個男人,我並不瞭解他,我若與他成了対食,我不知道他會如何對我。更何況,更何況......若以後被凌雲徹知道,他還不得笑掉大牙。

我不想與他成為対食,也不敢出言拒絕他。看穿著便知道他是御前得臉的公公,我不敢得罪他,只能一個人低頭往前走,故意走出他撐的雨傘之外。

進忠見我不說話,便又語氣悠哉的說:“你這張臉,敢不敢賭一把?”

我聽了這句話心裡又倏地生起一絲防備,可又好奇想聽他繼續說完,於是便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他收起了先前的悠哉,快步走至我身邊繼續為我撐著傘,冷靜篤定的盯著我的眼睛說:“我師父李玉一路靠的是嫻貴妃爬到現在,你願不願意賭一把,我若幫你把事情辦成了,你便做我向上爬的梯子用你一生的榮華來謝我;若未是成,你從此便跟了我,量那些人也不敢再欺負了你,如何?”

他的聲音溫和極了,他也不急著追問我的答覆。我只想著他的這些話與我這些年的過往。我在泥潭中與汙泥掙扎著鬥爭了許久,我越是想掙脫,這汙泥卻越是大力的將我向沼澤最深處拖,試圖吞沒我。我不是沒有向路過的人求助,可他們有些人看看我便走了,有些人嘴上與我說著我定來救你,跑遠後便沒了蹤跡,還有些人甚至會拿著棍子將我向著泥沼中再戳一戳。忽然有一個人來到我面前,蹲下來俯身看著我,為我擦了擦臉上的泥,問我想不想上來,便從腰間掏出了一捆繩子要拉我上來。我受夠了這泥潭裡的掙扎,受夠了冷眼與惡語,我覺得我應該有更好的生活,我想賭一次,不想這般蹉跎了我的人生。

我忽的轉身,顧不得地上的雨水,重重跪向那人,眼神懇切的說:“進忠公公,求您疼我。”

即便我是跪著,他手中的傘也依舊是偏向我的。

我這一跪,進忠便疼了我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