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花殿。

步青瓷剛一走進去,就見步微月站在花田間,正侍弄水仙花新苗。晚風鼓動她的衣裙,她原本消瘦的身軀更加弱不禁風。

“師尊。”步青瓷傾身行禮。

步微月輕笑:“從小到大你都是這樣,所有情緒都在臉上。發生何事?”

步青瓷這才說:“今天,君上自請入上書囊授課了。”

步微月的手頓住,好半天才問:“所以呢?”

“弟子覺得,他授課是假,與離光夜曇曖昧不清才是真。”步青瓷說,“整堂課,他的目光都在那個凡女身上。還有,離光夜曇今天問了我鹽茶的事。”

步微月說:“有琴素來冷清,哪有這些心思。必是你多心了。”

“弟子……自認絕不會看錯。”步青瓷說,“師尊您不覺得自從君上覆生之後就性情大變嗎?君上對她,分明就是衷情已久。師尊可知,慶忌昨日不過與離光夜曇切磋了一番,昨天夜裡,君上便親至雷夏澤,公然與元沼上仙切磋。元沼上仙那樣大的歲數,君上全不顧他年老,令他在無數澤精面前當眾出醜。君上分明……”

步微月的笑容終於完全消失,她怒喝一聲:“閉嘴!”

步青瓷不敢說話了,步微月沉吟許久,方道:“你看,收你為徒時間久了,連為師也開始沉不住氣了。”

“都是弟子的錯。”步青瓷跪倒在地。

步微月也沒攙扶她,好半天才說:“既然你知道這麼多,為什麼不把風吹到陛下耳中呢?少典氏若是為區區一個女子而偏私維護,陛下想必不會高興的。”

步青瓷從不反對她,簡言立刻說:“是。”

次日清晨,九霄雲殿。

天帝少典宵衣正處理著天界大大小小的公務,這時,炛兲急急忙忙地走了進來,跪倒在地參拜:“末將拜見天帝!”

少典宵衣抬頭看他,輕問:“炛兲將軍,您有事嗎?”

炛兲直言坦白:“末將今日聽宮侍們在談論……談論君上是如何與夜曇公主曖昧不清,就在前些日子,離光夜曇在上書囊中與慶忌切磋,君上得知……便、便……”他吞吞吐吐地說了半天也沒說出個必要來。

少典宵衣不耐煩,起身:“你剛才說什麼?你的意思是說,有琴他偏私維護離光夜曇?”

炛兲害怕縮了縮脖子,不敢抬頭看此時此刻天帝的模樣。

天帝少典宵衣努力屏息怒火,說:“炛兲,速速傳召玄商君前來,朕要親自過問。”

炛兲聽言立即退身而去。

…………

許久過後,玄商君踏九霄雲殿的殿門,走向天帝。

玄商君微施禮:“兒臣拜見父帝,不知父帝喚兒臣前來,是發生什麼事了?”

天帝少典宵衣淡然:“朕聽聞你前些日,替離光夜曇懲罰了慶忌公子?可有此事?”

玄商君當即便明白事情的緣由,他語氣坦然:“父帝該不會是因為兒臣偏私維護夜曇,所以將兒臣喚來,對嗎?”

少典宵衣很快清楚,說:“所以,他們說的都是真的!你可知你是少典氏的孩子,身上流著少典氏的血脈,有琴,你應該記得我們少典氏不得在外偏私袒護自已的天妃吧!?可如今你卻做出此等忤逆犯上的事情。”他深吸一口氣,繼續說,“自你真身復生,朕就覺得,你不再是從前的少典有琴。”說著,少典宵衣拿出他的法器閉念錐,對準他。

玄商君看著這法器,下意識的往後退了好幾步,許久他冷笑:“父帝有所不知,就算兒臣保留神識的記憶,也會做好神君一職吧?”

“別怪朕多疑。”天帝壓根不聽他的辯解,他們少典氏也從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未想過偏私誰。哪怕是他們的天妃受盡委屈,也就是眨眨眼就過去了。

過不了多久,炛兲領著夜曇和元沼上仙等人來到九霄雲殿。

夜曇本來打算去上書囊的,就被傳喚到九霄雲殿了。她一路嘀嘀咕咕地走進去——這麼早,她還沒睡醒呢。殿中,只見玄商君挺松站在殿上,旁邊跪著的便是公子慶忌。跪的端端正正,頭也不敢抬。

“拜見天帝。”元沼上仙先是向少典宵衣行禮,然後他看看跪著的慶忌,一點好臉色都不給,怒斥,“誰讓你惹了不該惹的人!我可保不住你。”

慶忌聞聽此言,他哪敢啊。

夜曇跪倒在殿中,叩拜道:“參見天帝陛下。”

少典宵衣面色冷肅:“夜曇公主已至,元沼上仙倒是說說,外界傳言究竟怎麼回事?”

傳言?夜曇氣得——好哇,你還敢到這裡來告狀,本公主不同你計較,你還沒完了!?

她對著慶忌就是一眼怒瞪,慶忌和元沼上仙都是一臉驚恐。

這……冤枉啊!!

少典宵衣眼見夜曇不服,頓時加重語氣:“慶忌,事情由你而起,你說!”

慶忌結結巴巴地說:“回、回陛下,前日,慶忌在上書囊與夜曇公主切磋法術,公主落敗。”

他身旁,元沼上仙低喝:“閉嘴!”

少典宵衣說:“照實直言,恕你無罪。”

慶忌只得硬著頭皮道:“誰知當天晚上,君上便前來雷夏澤,以同樣的法術,與……我家老祖切磋。老祖不敵君上,同樣落敗。事情便是如此,小的也從未說過半個字。不知外界傳言因何而起。”

少典宵衣回身,將桌案上的法器器具怒摔地面,問:“夜曇,此事是否屬實?”

夜曇啊了一聲,雖然她也猜到個大概,她目光微微看向前方站著的玄商君。面對少典宵衣的怒火,她也不懼,只是說:“玄商君打你家老祖了?”她靈光一閃,猛地反應過來,“怪不得你一大早的來跟我請罪。”

少典宵衣沉聲道:“上書囊都是同窗,你身為天妃,理應寬容大度。切磋比武,成敗豈能記恨?你不思已錯,反而慫恿他人為你爭風吃醋,此等齷齪手段,怎配得賢德二字?你在天界帶的時間那麼久,不可能不知曉。”

夜曇沒說話,她對分辨對錯沒興趣——從小到大,分辯那麼多回,除了君上睡會真的為自已主持公道?!

受點懲罰她不懼,等出來了再讓慶忌好看出不遲。她目光再次看向玄商君,瞧著這情景,恐怕是會受懲罰的。不免有些,於是夜曇當著眾人的面起身走到玄商君身邊。嘴裡要說出口的話最終還是沒能說出來。

座上,少典宵衣說:“你暗施手段、搬弄是非,挑唆君上。罰入弼政殿,抄經靜心,悔過三年!”本來不想罰她這麼重,但總是礙於神族少典氏的顏面。

抄書,還要抄三年?夜曇剛要說話,玄商君出聲:“父帝,此事不關夜曇的事,此事皆因我而起,父帝要罰,就罰兒臣。不要罰夜曇。”

夜曇眼眶已經紅了,驀地望著他,玄商君朗如星月,他周身上下熠熠生輝的星辰閃爍著光。襯得白茫茫地殿中十分清華。

他不出聲還好,此時他自入內,出言頂撞,無異於火上澆油!少典宵衣怒喝道:“有琴,你行事素來極有分寸,如今就為了一個女子,竟然狹私報復!你將少典氏少家規門訓放在何處?朕自然不反對你擁有神識記憶,也相信你有那個能力。可如今你卻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頂撞朕。”

玄商君掃了一眼元沼上仙,元沼上仙也已苦膽都要嘔出來——這到底是誰在鬧事!

“父帝容稟!”玄商君擋住夜曇,即使面對少典宵衣的滔天怒火,他依然穩如山嶽、面不改色:“慶忌以修為相欺,本就不公。何況此事,您只是一時糊塗,她從未告知兒臣,更不曾挑唆。錯不在她,父帝不能懲罰夜曇。”

“混賬!”少典宵衣本來就對他不願捨棄神識記憶就很氣,這下他怒火更甚,“朕原本以為,你只是一時糊塗。現在看來,你竟然被迷了心神。看來當年朕就不該同意你將離光夜曇接入天界,朕要是知道有今日之事,我們父子倆就不會鬧到現在這副模樣。虧朕還勞心費神的給你和離光夜曇完成婚禮交接儀式,現在朕立即宣佈——神族少典有琴和離光夜曇的婚約作廢!!”

玄商君寸步不讓,說:“父帝,兒臣神思清明,並未受到任何迷惑。就算我有著神識時期的記憶,也從未有過非分之想。只是慶忌六百餘歲,以教猱昇天這樣的法術,與年十五歲的人族女子切磋,難道無錯?少典氏固然不能偏私。但正因為不能偏私,更不應對外寬縱,對內嚴苛。否則何以服眾?”

“教猱昇天?”少典宵衣眉峰緊皺,他當然知道這樣的法術用來切磋並不公平,當下問:“此事是否屬實?”

慶忌早已嚇得面無人色,連連磕頭:“陛下恕罪,小的只是聽說公主天資極高,心中不服,這才有意挑釁公主,想令她人前出醜。小的該死!”

元沼上仙也顫顫巍巍地道:“小、小仙也認為,此事錯在慶忌。與公主和君上無關。”

玄商君也一同跪地,道:“請父帝明鑑。”

少典宵衣素來穩重如山,如今雖然事實清楚,但被人當殿反駁,仍有幾分不悅。他說:“明鑑?你是說,你的父帝處事不公了?”

玄商君說:“父帝並非不公,只是不知實情此事兒臣處置欠妥,願意領罰。但公主無錯,慶忌理應向她賠禮道歉。”

一旁,元沼上仙忙以額觸地,重重一磕:“陛下,元沼教導無方,以致子孫失德。元沼願意領罰。”

夜曇跪在殿中,身邊是繚繞的祥雲。她抬起頭,只見雲霧之中,玄商君堅定如磐石。

她從一出生便是被人視作災星的不祥之兆,經歷過太多,她早已經不怒、不爭。

也是來到了天界,每每受委屈都會被君上庇護。辯解的話,她說得太多,乃至於漸漸無話可說。可現在,玄商君第一次擋在她身前,偉岸、從容。面對威嚴的君父,他據理力爭、擲地有聲。他告訴所有人,她沒有錯。遲來的公正,已經不算公正,卻依然令人眼眶溼熱。

夜曇本想著說些話,但已來不及。少典宵衣面沉如水,說:“少典有琴,抗命不尊,頂撞君父,因私報復,欺凌下僚,罰以冰牢之刑。上仙元沼,管教子孫不當,罰俸半年。慶忌,無端挑釁同窗,罰向夜曇公主當面道歉,抄寫天規禁令一百遍。”

他這一番處置,自然無人再有異議。少典宵衣起身,離開前看了夜曇一眼。

——此女既沒天妃教養,又無賢良淑德的品質,竟引得有琴如此相護。他甩袖而去。

步微月先前的考量,當然不是空穴來風。夜曇下界,不顧魔族的追殺,哄騙三片慾念神識融合。少典宵衣這樣的人,自然會念及她搭救之功,卻也同樣會覺得她心機深沉。

但夜曇哪管他在想什麼?

她轉過頭,看玄商君。玄商君向她伸出手,夜曇乖巧地搭手上去。玄商君將她扶起來,旁邊,元沼上仙也揪著慶忌過來。他算是揍死這不孝子孫的心都有了。

慶忌再次當面向夜曇道歉,想想自已竟也惹得陛下動怒、君上和老祖受罰,他悔恨難當,這次道歉倒確實誠意十足了。

夜曇沒跟他計較,一直等到所有人離開,玄商君帶著她一同離開九霄雲殿。

腳下天階延綿,雲層浮彩。夜曇小聲問:“你為何替我受罰?本來沒多嚴重,結果你當眾說願意領罰……”她語氣頗為感動,心裡堵得慌。

玄商君雙手微握,又緩緩鬆開。他目光低垂,許久才說:“我……我不知道你想要的答案是什麼,我從來沒有追求過任何女子,直至復生那日起,我便清楚地明白,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的心就裝滿了你。我不能沉默……卻又怕答錯。”

夜曇回過頭,這一刻,她更加確信,少典有琴真的全心全意都是她。從未因他人欺凌而袖手旁觀,而是選擇報復。這就是他,原來,她在界下所希望的他做到了她心目中的少典有琴而並非玄商君。

原來這些天,他是在追求嗎?

夜曇小臉低垂,悄聲說:“可我是神族的天妃啊,就算你不在了,我可能還會被天帝嫁娶給遠岫的……”

玄商君鬆了一口氣,說:“這麼說,你……是同意我的追求了?”這話一出口,他又後悔,忙更正道,“我是說,你對我是不是也有……不不、我……”

他焦急地翻遍天地四界、上古至今的漫長歲月,再深奧的法卷,也尋不出一個合適的詞彙。

夜曇嬌羞地用手捧著他的臉,輕聲說:“傻子,我當然愛你啊。除了你以外,我不嫁任何人。哪怕到最後,你不是神君不是天帝,我也會永遠追隨你的。有琴,你是我離光夜曇這一生的摯愛永恆。”說完,她快速丟下一句話,“你想多了。”一轉身就跑了。宇宙深處的風迎面而來,掃來七月的芳菲和四界的色彩。她提著裙角跑了好一陣才用雙手捂住臉頰。可就算是被風吹了這麼久,她雙頰依舊滾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