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天際微放亮光,墳頭林立的亂墳崗蟲鳴聲愈發響亮。昨日祭奠亡人還未熄滅的薪柴飄蕩出幾縷嫋嫋青煙,映襯著這片一眼望不到邊際的荒草亂木尤為陰森可怖。形形色色的怪鳥時不時發出一兩聲驚秫人心的鳴叫,還有那半嵌土裡森森白骨發出的幽藍鬼火,都足以讓人毛髮盡立。

突然嗖嗖兩聲箭矢破空聲蓋壓了亂墳崗一切魑魅魍魎的動靜,緊接著一片片草木晃動之聲大作。

“四下散開尋找!那條漏網之魚已中我箭矢,就在這片亂墳之中!務必找到戮之!殺之!”一聲充滿酷烈殺氣的低聲斷喝聲猶如蝮蛇吐著芯子發出的哧哧聲懾人心魄。

隨之亂墳崗之中盡是窸窸窣窣緊張搜尋的響動聲。

“季兄,他在這裡!”

一聲疾呼,牽動了所有人的心絃,包括地上地下的。

很快十幾條手拿各式利刃和箭弩的壯碩身影齊聚在亂墳崗深處的一座光禿禿穹廬式墳穴前。

適才發號之人搶步前來,藉著微弱的天光,瞟見墓穴口處的一攤血跡。他用手指蘸了點血跡,揉搓一下,臉上露出自負的微笑,輕輕點頭,向其中一歪髻漢子做了個揮手手勢,漢子隨即遠去。

為首之人,一馬當先,手持寒光凜冽的利劍,彎腰探身向黑洞洞的墓穴裡張望,小碎步向裡挪了兩步,用長劍劃拉了兩下,陡然又退了出來。

“洞穴很深,來人,點火照明!”

首領話出,身後之人就動了起來,有人手腳麻利的從身上掏出火絨,有人拿出火石碰撞,有人砍伐林中易燃的枯敗樹枝。須臾之間墓穴前就生出了一堆明火,數根火把被舉起。

火光照射進墓穴,半人高一臂寬的墓道竟然一眼望不到頭,諸人齊呼,感嘆窮鄉僻壤之間,竟有如此闊綽的墓穴,堪比諸侯陵墓。

“啊……”一聲驚呼,打斷了所有人的好奇猜想,“是人是鬼!”

只見墓道中將戳立著一個半截人,披頭散髮,面目猙獰,不見大腿根以下的雙腿,只有粗大的雙臂撐著地面,腰間圍繫著一條布巾拖在地上,卻光著雄健的上身。

突然半截人開頭說話了:“敢問外鄉人,黑天半夜到我家有何干?”

所有人驚愣一下,不過隨即鬨堂大笑起來:“原來是個殘廢,還道真遇上了鬼!”

號令之人為顯示善意,橫劍令人止笑,拱拱手問面前無腿之人:“叨擾了!我們來此就是尋個人!不知你可否見到一位受傷之人?”

無腿之人,雖無雙腿,矮人半截,卻氣勢浩然,不緊不慢回應:“見到了,適才入我家,又被我嚇了出去!還煩請諸位它處去尋!”

號令漢子微微點頭,弓著腰摸摸墓道頂,又望了望無腿之人身後幽黑深長的墓道,退後兩步,似乎信了面前半截人的話,大有轉身離去之意。

就在這個關節,突然墓道里傳來足以讓二三里之外聽到的洪亮喊聲:“太公,再不過來救人,那人也就一鳥了!”

巋然如山的半截人忽然一震,對面漢子聞聽立時反應了過來,冷笑一聲,二話不說,狠厲出劍,轉身刺向半截人的心口。

說是遲那時快,劍尖即將逼近半截人胸口時,半截人陡然雙手撐地,刺溜迅捷的就滑進了墓道黑暗裡了,劍尖刺空。片刻之後傳來半截人怒不可遏的憤怒訓斥聲以及啪啪的撲打聲:“你個聾子壞我大事,這回咱們都要一鳥了!”

“諸兄弟小心,墓道之中定有機關訊息!”

隨著半截人快如箭矢的向後退去,號令者低頭髮現墓道地上竟然鋪就了一排光滑的石板延伸至深處,整條墓道上方相隔不遠就懸陳一塊厚達尺餘的巨大方石。

就在這群手持利刃壯漢摸索到墓道盡頭時,陡然發現墓道斷層。一間別有洞天足有四丈見方兩丈之深的巨大墓室出現在眼底。

藉著墓底的燈光,赫然發現這是一間穹廬式的墓室。墓室穹廬被兩根一抱之粗的四方立柱所擎起。

墓道本有通往底部墓底的陡峭階梯,然而中間的階梯卻被挖掉了,取而代之是一段鋪有光滑石板的陡坡。

墓穴的空間不止於眼前墓室,圓柱形的墓室更像是廳堂,墓室牆壁上又有大大小小數間門戶。由於視線有限,站在墓道之上看不清楚門戶之後還有多深。

不過寬敞墓室正中擺放的十數條案几以及鋪滿了葦蓆坐墊,這就足以說明這裡不會只有兩人。

這裡一切都讓人捉摸不透。

為首號令之人也意識到了事情不會那般順利解決,當即招手喚來身邊人耳語:“速速向公子通報我們的所見所聞!”

“來者皆是客!外鄉人何不下來飲上一觚酒?”

伴著一陣骨碌碌的奇怪響聲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緊接著這群漢子發現一位白髮蒼蒼的無腳老者坐著裝有兩個軲轆的奇怪物身上被人簇擁推著出現在了墓底。

左在明亮的燈火映照下,那位老者白髮紅顏,氣質超凡脫俗,但跟在他身後的那些人卻是慘不忍睹:有的身材高矮不一;有的體型肥瘦各異;有的身體殘缺不全,缺胳膊少腿;有的面容被毀容受傷;有的肢體僵硬無法動彈;還有些人神情木訥痴呆,咧開嘴巴露出牙齒傻笑著。這些人以各種怪異的方式登場,有些人趴在地上爬行著出來,有些人蹦蹦跳跳地跑了出來,還有些則被其他人拖曳著出現。一時間,呼啦啦的聲音此起彼伏,彷彿一群惡鬼突然從墓穴底部冒了出來。

站在墓道上方的那群壯漢看到這一幕,無不大驚失色,為首的人更是忍不住失聲問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我們這些人啊,都是本應死去卻僥倖存活下來、勉強延續生命的可憐之人。如果壯士您心懷仁慈善良之意,請放過我們吧!你們不是來找人的嗎?我們與那個人根本毫不相識,也沒必要跟你們結下仇恨。你們把要找的人帶走便是……\"還望高抬貴手放我等孤老殘廢一條生路就是……”老者平視前方,連連拱手,盡顯謙卑和氣之意。

“太公,人在上面,不在對面……”突然老者身邊一個五尺高的缺失了下嘴唇露著紅紅一片牙齦雙臂皆無的一個孩子插言道。

無唇無臂孩子的話未說完就被周圍之人紛紛捂嘴,可是簇擁白髮老者的人群裡又有人尖聲說道:“兔子你真愚,我揍你母,你都豁嘴了,還這麼多話,你不吭聲,誰人知道太公是睜眼瞎?太公就想讓強人下到墓底,好開啟機關把他們全部送入陷坑之中!”

不單因為這話極具爆炸力,只憑這綿長柔細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聲音,就足以誘人一窺說話之人的面目。

強人頭目居高臨下掃視過去,只見那群慘不忍睹的痴傻殘廢中赫然站立了一位濃妝豔麗少女。

“二尾(椅音)子,我曰你先人的,太公大計,都被你一言揭底了!今夜我們若死,都是你和聾子所害!”最初見到的那半截身子人按著地面嚯的從人群后面竄了出來,怒不可遏的點指那美人咆哮。

那眾星捧月的白髮長者聽聞,再也不能淡定,被氣的渾身抖動,語無倫次的吼道:“不可與豎子共謀啊!你們還不撤進墓室深處捂上口鼻,快些封堵墓門點燃毒煙燻死他們……”

說起逃命,這群痴傻殘廢倒是迅捷,轉眼之間一鬨而散,卻獨留奇怪車輿上的老者,最後還是那俗豔少女回身推走了老者。

這一切被居高臨下的強人看到,也不禁露出會心一笑。強人頭目見墓中煙塵起,揮一揮手,遂向墓道口撤去。

這群強人踏出墓道口時,東方也已放亮。重見天日後他們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互相交頭接耳嘲笑墓冢之中那群殘廢痴傻愚蠢可笑時,嘎嘣一聲巨響傳來,伴隨著因地面開裂而騰起的灰塵,他們悉數落入了墓前陷阱之中。

“報,太公,一共十八人,悉數落入陷坑!”似乎是先前那聾子的喊聲又在墓室中迴盪。

陰森的墓廳小室之中,輪椅上的白髮蒼蒼老者,瞪著炯炯有神的眼睛檢視完一方鋪有蒲席的墓碑上所躺陷入昏迷之人傷情後,對他們之中身體唯一健全之人——二尾子鄭重叮囑:“傷勢太重,我也只能為其簡單止血,能救此人者,也只有憨子……!”

老者身邊所有的肢體殘缺之人無不齊聲驚呼:“憨子?!他還會醫人?太公你不是在說笑?”

皓首老者面帶微笑,眼神向上,似乎回憶起年輕時與鍾情女子甜蜜幽會的過往那般陶醉,手掌無意識的相擊,喃喃自語:“爾等痴傻,也只看到憨子表面的憨傻,如何能窺破他的真實心跡呢?事情要從四年前說起,你們聽嗎?”

“感情這是引子啊!太公又要老生常談嘍!”

誰知沸騰的氣氛為之凝固,短暫的冷場之後,眾人無精打采的齊聲鼓譟起來:“願聽,就願聽太公當年的叱吒風雲,大憨二傻三憨四傻都坐齊整了,聽太公說古!”

老人欣慰一笑,悠悠說道:“說來話長,還要從秦趙大戰說起。

那時真亂啊!可謂天下大亂!趙國差點遭逢滅國,秦國也差點分崩離析。

大亂始於七雄之一韓國割讓上黨十七城。上黨之地,因地極高,與天為黨,故謂上黨。位於太行山脈之上的上黨,對於趙國來說,戰略位置甚是重要。

與天齊高的上黨之地有兩塊山中盆地構成,一為北上黨的屯留盆地,二為南上黨的長平盆地。三家分晉,韓趙二國各佔其一。

韓趙二國百年來在上黨也有爭端不過只是小打小鬧,倒也相安無事。

秦國日復一日的開疆拓土打破了韓趙二國共有上黨的平衡局面。

秦國,乃是東方六國口中的虎狼之國,貪慾無止,擁有了南上黨,趙國的北上黨也就岌岌可危。趙國丟失北上黨,太行山山下的趙都邯鄲也就暴露無遺,秦軍就可揮兵俯衝而下,屆時趙國也就亡了。

面對虎視眈眈的秦國,爭奪韓國的棄城也就是趙人的無奈選擇。

為了上黨這塊地方,秦趙兩國拉鋸兩年有餘,雙方先後投入不下百萬之兵,盡傾國之力,在上黨長平之地形成了決戰之勢。

經過五個月的決戰,秦軍最終大敗趙軍坑殺趙卒四十餘萬取勝,這就是坊間常說的長平之戰……”

老人陶醉其中,然而周圍之人,除了一群聾啞人目不轉睛的望著他,其他人都急的抓耳撓腮了。

突然墓碑上的傷者呻吟了一聲,二尾子靈機一動指著淌血的傷者插話道:“太公,不是小子打斷你,您老到底讓不讓我去請憨子?您看,再不去這人就會血竭而死!”

老人陡然驚醒,拍拍腦門,慚愧說道:“老糊塗了,一說起往事,什麼都能忘,二尾子你快快前往臨黃裡,速速請憨子前來救人……”

老人話未說完,形如美女的少年人早已鑽進身後隱秘秘道口消失不見。

老人身邊一缺失半截小腿的麻桿漢子接話道:“太公,我能不能跟著二尾子一同去找憨子,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咋啦?豹子你聽煩了老夫往事……”

缺失小腿的麻桿漢子委屈拱手回應道:“不是太公,你誤會小子的話了,兩三天不見憨子,我想他了,就想早點見到他!”

“你小子聽煩就老實說,不想聽,就滾……”

“謝太公!”漢子聞聽如同大赦,伸手從案几之下抽出一雙長靴,迅疾套在殘腿之上,一咕嚕身,翻身就站了起來,鶴立雞群於眾人之中,儼然就是個完人。

老漢身邊那名叫狌狌的半截漢子一把拉住了欲要離去的豹子諂笑說道:“豹子賢弟帶上老兄長,我也很想念憨子兄弟啊!”

心情不錯的老者突然煩躁了起來,向左右揮手不耐煩道:“都走人話一出口,墓室大廳立時嘩啦走了一半人。

老人望著剩下的一群缺胳膊腿的痴傻聾啞老弱,欣慰嘆息:“還是你們對老夫好啊!老夫接著講,秦國雖勝卻也是慘勝,以致士民倦,糧食竭,不過此時若是秦王可以力排眾議聚合大軍東下,直取趙國邯鄲,那麼趙國必滅!

可惜啊!

人屠白起坑殺四十五萬卒,人神共憤,身為白起第一門客的衛先生挺身而出,前往咸陽請求秦王益糧攻滅邯鄲。為打長平秦王傾國之糧秣,白起卻還來伸手要糧。秦王遂疑白起不臣之心。

應候范雎身為秦國相邦對於兵馬糧秣錙銖必較,會算出伐趙秦軍仍有半年之糧。衛先生向白起送書一封而後自刎而死,秦王截書由此更疑白起,秦軍攻趙邯鄲因而久拖不決,趙國得以喘息。

十月後,戰火再起,秦將王陵率數十萬大軍圍攻邯鄲,邯鄲早已有備,秦軍久攻不下。秦王遂遣派王齕,鄭安平提兵十萬來援。

誰也未料到,鄭安平抵達趙國之後,不戰而降,數萬秦軍精銳一夜覆沒,秦軍士氣大挫,同一時間魏之信陵公子楚之申春公子攜兵數十萬北上救趙,秦軍無力兩線作戰引兵而走,邯鄲之圍遂解,秦國由此元氣大傷,從此天下太平!

衛先生以死離間秦國君臣,鄭安平臨陣倒戈,信陵君竊符救趙五國合縱成,這才保得趙國無恙。你們可知這些一連串事情背後,是誰所為……”山之南水之北謂之陽,顧名思義,繁陽城位於繁水之北。不過大河由宿胥口分流,其一支流奪繁水之水北去,便再無繁水。

繁陽地處河澤之中,南有方圓百里的黃澤,東西為大河兩條分流所夾,最窄處不過四五十里。

繁陽西臨河內,距離殷墟不過百里,北接趙境,一日徒步就可抵邯鄲,東連燕齊,順河而下,一天一夜即可抵達燕齊海上,西面隔河與衛都濮陽咫尺相望。

據說殷商七族之一的繁氏居住蕃息於此繁水而得名,殷商第三任首領相土曾在此建都,盤庚遷殷,以此為東都。

而今殷商早已成了殷墟,享八百年國祚的周王室都已在五年前絕了祭祀,不過,為河水所圍的這座小城因獨特的交通地理位置依舊是座繁華的城市。

城市者,一有城,二有市,人來人往,就是繁華之地。

所謂繁華,也是相對而言,一個時代自有一個時代的繁華。十數里,兩丈多高的不規則土圍子城牆,就是此時繁華的象徵。

城者,土成也。先民將鬆軟細膩的黃土倒入築版之間齊心協力夯實而成城。市者,買賣之地也。

孟子所言的三里之城七里之郭,也就是此時戰國小城的規模,和後世中等樓盤或者社群規模相當。

繁陽城算的上方圓百里內的大城,繁陽城護城河不寬,也未有甕城,全賴河澤天險為防。

直通四門的兩條縱橫大道把城區一分為四,大道之上八條半尺深車轍清晰可見,這代表四車可並排而行。

前日晚間一場大雨,又經昨日一天暴曬,道路上滿是浮土,車馬一過黃土飛揚,城中磚瓦屋舍,土牆茅茨盡被蒙上了一層黃沙。大道兩側低矮不等的閭里牆垣內前積有一堆堆漚糞,黑乎乎一片的蒼蠅嗡嗡作響,熱風吹過汙臭到處彌散。

繁陽市在城西南一隅,佔據了四分之一的繁陽城。

進入繁陽市須由市門進入,敞開的兩扇厚實市門前有市吏把守。他們只負責登記查驗入市交易的大宗貨物。

市門前掛有三塊紀日木牌,一是三晉即韓趙魏三國官方文書所用的周曆。二是越來越具影響的秦國所用顓頊歷,三是耕種養蠶所用夏曆即後世的農曆。

三塊木牌上的紀日很久都未更寫過,風吹日曬模糊的厲害,看得出來紀日對於熙熙攘攘的繁陽市來說關係並不大。

繁陽市亦不再遵循周禮中的朝市大市夕市三時之市,從雞鳴城門開啟時,市門亦隨之開啟。經營大宗貨物的商賈,販賣各自所產的男女小商販以及購買日常所需的百姓,一鬨而入。

市中規劃整齊,兩條市街縱橫相交將市分為四區。十字市街正中建有一座高亭以供市吏居高臨下監察市中治安,平日就是虛設,時值酷夏,更無市吏。

市中店肆齊全。陶肆,竹肆,布肆,絲肆,漆肆,玉肆,金肆,糧肆,酒肆,屠肆,肉肆,藥肆,書肆,牛肆,馬肆,羊肆,革肆,魚肆,宿肆……或茅屋或磚石,肆前幌子形形色色。

肆,本義:陳也,列也。

春秋戰國是個大變革的時期,隨著生產力的提高,市場中交易的食貨品類日益增多,肆的意思也隨之縮小,不再是一列店鋪之意,而成為一間店鋪之意。就連曾管理一列店鋪的“肆長”,也被替代為經營一家店肆的“肆令”。亦如一家族之“冢宰”被稱為“家令”,都是詞意範圍縮小的例子。

店肆林立旗幡招展繁陽市亦如往常車水馬龍,人頭攢動,摩肩擦踵,塵土飛揚。

這就是號稱小濮陽市的繁陽市,這就是繁陽的繁華所在。

不過繁陽城所謂的繁華,趙端從未看在眼裡。

朝日初升,金輝灑滿繁陽市,聒噪的蟬鳴淹沒進喧譁鼎沸的繁陽肆列中。市門前的主街上突然蜂擁而來一群頑童,他們爆發出的一陣陣拍手鼓譟聲為市裡更添了幾分喧鬧。

這群孩子足有十數個,他們圍著一輛雙轅獨輪軲轆車,在往車旁一個正在幫大人推車孩子身上投擲汙穢,還不斷點指斥罵:“憨子!憨子,他是憨子,快用糞球打他,呸呸呸……唾沫吐他……別讓他把憨傻過給了咱們……”

“可悲啊!愚昧啊!”

市列中川流不息趕集人,不約而同看向那赤腳,頭戴青黑色方布帽,身穿髒汙破爛裲襠的

憨傻模樣孩童,他們頓時噗嗤發笑議論紛紛:

“我曰他嘚,世上還有這般醜陋的人?此子是人嗎?”

“當心乃是厲鬼所化,防人,克人,攪得家破人亡!”

“我要生這樣醜陋的孩子,一早就溺死他了!”

議論聲中,車旁小童依舊是副笑模樣,不急不躁。

“看他沒啥反應,多是一個聾啞憨子,可憐啊,看那斗笠老丈,也非他親人,多半為養老拾來的野孩子,可惜了,到頭養了個憨子!”

推車的頭戴斗笠的六旬嶙峋老漢在議論聲中漲紅了臉,只得把笠簷拉得更低,不聞不問身邊穿梭的搗蛋小兒,繼續推車前行。

啪得一聲,一坨臭烘烘的狗屎不偏不倚正扣在憨傻模樣孩童頭上,一個十多歲的半大頑童得手後,迅速退入人群俯仰大笑不止。

“誰他狗日的崽子再敢欺侮我兒,拿刀捅了他……”士可忍孰不可忍,推著獨輪軲轆車的老漢勃然大怒,把車一頓扔下,一把抽出車上肉堆裡的牛耳尖刀,猛然抬頭怒視一群欲要爭相效仿的無知小兒。

頑童們這才注意到,推車老漢半邊臉上的傷疤猙獰醜陋,只看這半邊臉根本就沒有人樣,紅白的傷疤膚色遠比想象中的鬼樣更要可怖。

“白日見鬼了!跑啊……”一群小童頓時被老漢的老漢為小童抖去頭頂的汙穢惋惜的說道:“可惜了,一頂新帽子沾上了狗屎!現在不能摘,等回家,洗洗還能戴!”

人不人鬼不鬼的半張臉龐嚇得尿了褲子,四散奔逃。

小童感動的望著老漢微微一笑,張開他漏風的嘴重複說道:“洗……洗……還能戴!”

老漢用他粗糙的大手愛憐的抹去傻笑小童臉上的唾沫,接著又用手中尖刀撥弄掉肉上的牛糞馬糞及各種汙穢。

“兒啊,不要任受人欺負,只要拿起刀子舞舞,他們就會怕……”老漢豪邁的將牛耳尖刀重新插進車上肉中,不無得意的向小童傳授心得。

小童依舊憨笑模樣的向老漢點點頭。

“我揍你母的,是你,要捅我家崽子?來,他家大人讓你捅一個試試!”

突然一條滿臉橫肉的彪形大漢罵罵咧咧,一手拉著一個哭泣男童,一手拿著帶血的板斧拍著胸脯,就從斜刺裡衝了過來,擋住推車老漢和憨傻孩童的去路。

老漢秒慫,連忙拱手作揖:“誤會,誤會,孩童頑皮,小老兒也是出言嚇唬嚇唬,不至於動刀見血!”

“老賊,別淨說沒用的,嚇哭我家崽子,豈能就這樣算了?”

橫肉大漢怒瞪老漢,一眼瞟見露出獨輪車板的半條馬腿,順手就給抽了出來,掂量了一下,足有二三十斤的馬腿。大漢二話不只見那人將肉扛在肩上便走,臨去時還回頭呵斥老漢道:“念在你年老,便宜你了,這點肉食就給我兒壓驚了!”

大漢如此大搖大擺地拿走一扇馬腿,分明是明搶。老漢額頭青筋凸起,激憤得手腳不住顫抖,本能地拔出車上肉上的牛耳尖刀,眼中滿是怒火,死死盯著穿梭進人群中大漢的背影。

正當老漢想要衝上前與大漢理論時,一隻溫柔的小手拉住了他:“爹,我怕!”

老漢一怔,收回邁出去的腳步,凝視盯著面前仍是一臉微笑貌的小童,一時間表情複雜,胸脯起伏劇烈!

老漢表情突然急劇猙獰,高舉起巴掌,呼嘯而下,即將打在小童頭上時,卻陡然轉變了方向,卻重重拍在了露著骨頭渣的馬骨上,同時咆哮一聲:“你個沒種的憨子,怕啥呢怕?大不了和他們拼了!老夫怎就拾了你這樣一個慫種……”

老漢雖是在斥責車上憨傻男童,未嘗不是在恨自已的懦弱呢?

“大,孩兒不願你去拼命,只望你能留住性命,自此享受我的福澤!”憨子小童心疼地捧起老漢剛拍在碎骨上流血的手掌,眼中滿含淚水說道。

“兒啊,是‘大’錯了,不該向你撒氣……”老漢在短暫的崩潰後恢復了冷靜,抱著憨傻的兒子無聲地嗚咽自責。

小童臉上依舊是那副淡漠的微笑,輕輕拍著劇烈咳嗽的老漢後背安撫:“大,你大病初癒,切不可過度傷懷,從今往後,我要你安享清福!”

“兒啊,你又在說傻話了……”老漢似乎突然醒悟過來:“兒啊,你說話不結巴了?”

不能再結巴了!否則,恐怕會有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啊。

“大,這是個竅門,我說得快些就不結巴了!”

憨子趙端從此來沒有這樣一本正經的說過話,患有眼翳的瞳仁中透露出老漢從未見過的鋒利目光。

憨兒呂端似乎變了一個人,這讓老漢詫異不已。

憨子趙端內心裡從來沒有認同過自已是個憨子。

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趙端穿越後的名字依舊叫“端”,不過姓氏卻改成了“呂”。

據養父呂伯樂說,之所以起這個名字,一是自已頭頂有塊贅肉,二是撿到自已時正值端月。端月也就是後世人所稱的正月。戰國時代叫正月的月份並非全是後世的農曆正月。此時天下並行六種曆法,黃帝歷,顓頊歷,殷歷,商曆,周曆,魯歷。為宣示天命正統,各個朝代的歷法都設定了不同的起始月,正月實際月份也就不盡相同。

繁陽城南五十里乃衛地濮陽,此地為顓頊故都。而繁陽亦屬顓頊王畿。自顓頊而下,經堯舜禹湯至周,朝代更迭,民間流傳之顓頊歷正月,須時時改字避諱。現今秦國稱霸天下,所用曆法正為顓頊歷。無論顓頊歷能否重為正統曆法,均不影響繁陽將正月稱為端月。“端”“正”本同義,僅因音轉而成二字。

端端正正實在是一個很好的名字,前世自已倒相當配這個名字,可是現在用在自已身上,那就是一個天大笑柄,一個巨大諷刺。

起初每當呂伯樂向十里八亭方圓百里來家裡騸牛騸羊騸豬騸馬的鄉親報出自已大名時,往往引發巨大的鬨笑,足以持續上整整一天,至於養父再也不向人透露自已的名字。

八年六個月下來,自已也已經喜歡上了“憨子”這個名字,憨子不過是一個代號,自已早就淡化了這個詞語的本初意思。

憨子!憨子!憨子!聽多了,就連自已都覺得和孔子,老子,孟子,莊子,荀子這類此時世人互稱的名字一樣動聽。

憨子這一個名字用在自已身上真的恰如其分。

“我兒,若是你不笑,沒人會說你傻!”每每養父騸畜生時,總會回頭瞥自已一眼說上這麼一句。

唉!

自已也只有哀嘆的份:

天啊,你當老子願意笑啊?天生的兔唇,豁豁著,繃著臉都像是在笑。

老子命苦啊!人家穿越,附身,奪舍亦或重生都是帝王將相,輪到自已怎麼就成了睡在馬棚裡的智障!

若是隻有這些,還真不算命苦!

老天爺對自已那是真的下了狠手。除了天生的兔唇,還給了自已天生的眼翳,天生的凹頂畸形腦殼,天生的額頭上有著一片胎記,還長著個鵪鶉蛋大小的瘤子,還有一嘴天生的大齙牙!

如此相貌,自已能不被人叫做憨子?

自已出現在哪裡,哪裡就是雞飛狗跳,哪裡就是鬨堂大笑,哪裡的孩子都要圍著自已嘲笑戲弄一番,再苦命的人見到自已都能歡樂上一天。

大半也是相貌原因,自已剛一穿越就差點被人溺死在井中。

若不是這副軀殼下面藏著一個積極向上天生闊達的靈魂,老天,你這樣玩,就是在造孽啊!

“是你老不死把我兒嚇哭的嗎?”又一條魁梧大漢領著一個幼童冒了出來,打斷了爺倆的情深意長,也打斷了趙端的神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