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們將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見

在接受萊恩的邀請之後發生的每一件事都出乎了維的意料

先是這個奇怪的男人用手部終端直接在整合區呼叫了一臺浮空車

然後他們便在短短几分鐘內跨越整座城市來到了一個甚至在地圖上都從未標註的地方

而在下車後見到的那座修建於高空中的冠冕堂皇的莊園就已經讓維有些心生退意了

“歡迎光臨我的寒舍”

帶領維進入莊園的萊恩輕輕推開了宅邸的大門

宅邸內部的裝飾比庭院的景觀更加富麗堂皇

高懸於廳堂的水晶吊燈放射著柔和的燈光

奢華的大理石地板鋪滿了每一塊區域

他們一齊走上了螺旋狀的階梯，前往早已備好菜餚的餐廳

儘管維的內心仍在警惕這個超出想象的地域，但此刻正在咆哮的胃卻讓他毫不爭氣地徑直奔向餐桌

維試圖用那隻笨拙的左手體面地握住餐叉，再將盤中的義大利麵捲起送入口中，不過這樣簡單的動作卻屢屢以失敗告終

於是只好無奈地放棄了保持體面的想法，他俯下頭把嘴送往餐盤的一端，然後將左手握住的餐叉當作鐵鏟把那另一端油膩的麵條與多汁的番茄一齊送入口中

萊恩則始終帶著一種神秘的微笑看著長桌對面這個狼吞虎嚥的男人，絲毫不因他滿嘴流油的姿態而對其反感

終於在這場風捲殘雲的災難結束之後，維才緩緩放下了餐叉，隨後用桌邊的餐巾擦了擦嘴

維感激地說道

“謝謝你，真心的”

“只不過是吃頓飯而已，用不著這麼客氣”

萊恩則表示毫不在意

他伸出右手的食指在桌上輕輕敲了敲，一個身著傭人服裝面容有些呆滯的女人從廚房裡走了出來，她帶著一個大型托盤，很快便收走了餐桌上的殘跡

維注意到這位女士的手指關節處有著極其明顯的機械結構，很顯然這並不是人類的面板

萊恩注意到了維好奇的眼神，他循著這目光同樣望見了仿生人女傭手指上泛著白光的機械紋路

“怎麼，第一次見？”

見到萊恩主動搭話，維也沒有再掩飾自已的好奇

“嗯，我只在電視裡見過仿生人，他們看起來能做很多事，你覺得他們能替代工人嗎”

萊恩聞言輕笑了幾聲

“哈，工廠主怎麼可能捨得呢，光是維護費用就比人要高上一大截了，這成本根本划不來”

“嗯，我想也是”

維對此絲毫不感到震驚，似乎對這個答案早已有所預料

也許是覺得自已的回答略顯無趣，萊恩露出了一個神秘的笑容，故作玄虛地說道

“其實還有另一個原因，你也許知道呢”

維被這奇怪的眼神盯得心裡發寒

“不，我並不知道”

“那好吧，我會給你一個提示，柯爾克薩城的社會發展已經停滯許久

事實上我們的生產力早已發展到所有人都不再需要為了生計而勞動的地步，

儘管要走那最後一步單靠生產力還遠遠不夠，但至少我們已經達成了其中一個目標，

可惜的是有一些人，他們希望所有人都坐在自已該坐的位置上，這樣他們才能在每個夜晚安然入睡”

維的眼中閃過一點光芒

“等等，難道你是想說....”

維忽然止住了話頭，驚恐地起身朝後退開，木椅在他那粗暴的動作中不幸摔在地上砸出一陣巨響

他警惕地四處張望著，試圖找到那房間中某個隱藏的角落裡悄然閃爍的猩紅光點

維從走入這個房間開始就有一種自已正在監視的感覺，這種感覺隨著萊恩的試探拉到了頂峰

而萊恩依舊保持著神秘的微笑，他輕抿了一口紅酒

“不用擔心，還沒人敢在我的房子裡安裝監控探頭，我也不是什麼監察者派來套你話的”

他站起身，扶起被維碰倒在地的木椅，隨後向維緩緩走來

“其實我們很像，維，真的很像，只不過我更願意把心裡話說出來而已，我遺憾自已還沒有得到你的信任”

維繼續沉默著

他並不打算繼續深入這個話題

彷彿是洞悉到了維心中所想，萊恩仰頭喝光了杯中剩下的紅酒，隨後放下了在此刻顯得極其礙事的酒杯

“但沒關係，我想我們很快就能成為無話不談的摯友”

萊恩誠懇地說道

“來吧，我給你看樣東西”

兩人一前一後行於黑暗的長廊

沉默依然瀰漫在兩人之間

“老實說我得先問你個問題”

萊恩首先丟擲了話頭

維看了一眼走在前方的萊恩，萊恩的臉隱藏在黑暗中，無法從表情中看出他的真正意圖

於是維謹慎地回道

“我只會回答我知道的那一部分”

“不不，我的朋友，你肯定知道的”

萊恩不禁露出笑容

“之前我的小鳥告訴我，你在發生這樣的，嗯，變故之前還被安全部的蠢人威脅了，最後也是他決定在你發生意外後匆匆為你補上工錢就立即將你解僱，原因是你失去了工作能力，你知道這件事嗎”

維愣了愣，這個問題比起先前的試探的危險性來說顯得微不足道

儘管有些疑惑，但既然對方手眼通天，在他面前掩飾也毫無意義吧

維只好如實回道

“也算有所預料，畢竟我可負擔不起高精度義肢的費用，至少我拿到了工錢呢，雖然現在也用不了就是了”

“所以這就是你得到的全部嗎”

萊恩的聲音裡突然有了一絲狠厲，這句話像是早就準備好了一樣說出口

“那麼你有沒有想過要報復他？”

他舔了舔嘴唇，把聲音壓得更低

“如果我說，只要你一聲令下，他馬上就會身首異處呢？”

氣氛變得無比凝重，連帶著空氣也變得粘稠

維感覺到冷汗從自已的臉上如斷線的珍珠般滑落

兩人再次陷入沉默

“我們到了”

他們停留於一個厚重的保險門前，看來這就是長廊的盡頭了

在短暫的身份驗證後，眼前的保險門緩緩開啟，萊恩隨之進入

維猶豫一番也跟著走了進去

房間內漆黑一片，但隨著萊恩進入房間，位於中央的一塊巨大的電子熒屏突然亮了起來

在短暫延遲後，電子熒屏忽然彈出了無數個視窗，0和1的海洋淹沒了螢幕內的世界

這一幕突然讓維感覺有些眼熟，他似乎見過菲爾德使用類似的介面，但不能確定兩者是相同的軟體

萊恩解釋道

“這是一臺觀察者，這樣的機器在城內一共有五臺，而我恰好擁有這一臺的許可權，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是的，這就是你一直在猜的那玩意兒”

萊恩熟練地操控著身前的機器，就如在操控他手腳的衍生

“上位者製造了5個仿生人作為觀察者來監視整合區域與核心區域，目的就是我之前說的，保持等級平衡，除掉任何試圖打破規則的人“

說到這裡，萊恩頓了頓，似乎正在猶豫著是否要將接下來的話說出口

但這猶豫並未持續太久，他繼續說道

“這個計劃早在60年前就在暗中開始實施了，也就是太空電梯開始製造的日子

觀察者正式開始使用則是在手部終端全城普及之後，畢竟你們的各種生理資料都是由它提供的

事實上它還能透過心理暗示的方法在一定程度上操控思想與人格，但這項功能一般沒必要使用

總之你只需要知道任何人都逃不過來自觀察者的注視就夠了.....”

隨著萊恩的調控

一張來自安全部負責人，也就是將維無情地開除的菲爾德的照片顯示在了螢幕中央

照片下面則有一個十分醒目的紅色按鈕，那裡寫著【抹除】

這時，萊恩的語氣突然冷了下來

“正好我也厭倦打啞謎的遊戲了”

萊恩指著紅色按鈕說道

“看到這玩意兒了嗎，只需要輕輕一按，這個叫菲爾德的傢伙就會馬上被解僱

他的財產會被凍結，他的事業功虧一簣，他的人生陷入永恆的黑暗，不出3小時你就能在廢料處理廠見到他。

我是說，見到他的屍體”

維徹底呆住了，眼前的事物已經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

無論是60年前開始的觀察者計劃，還是手部終端的真正意義

只需動動手指便可以讓世界上的任何一人消失，甚至是改變思想，改變行為

人本身的價值竟在此刻顯得毫無意義

維一言不發，他的左手不自覺地握緊，指甲也嵌進肉裡

看身前的男人久久沉默不語，萊恩問道

“如何？別客氣，只要說一聲就好，如果你想要的話我還可以調取他絕望後發瘋的醜態給你看

但維依舊保持無言，似乎正在心裡與自我做著艱難的鬥爭

於是萊恩有些不耐煩地說道

“如果你不說話的話我就當你預設了”

他的右手逐漸朝著螢幕中那個醒目的紅色按鈕按去

眼見這毀滅的按鈕即將要被按下，維再也忍不住了心中的怒火，粗暴地拉開了萊恩的手臂

他怒斥著

“該死，快住手！你這個精神變態”

而萊恩依舊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語氣

“哦？為什麼，你不是很恨他嗎？”

這語氣反而讓維感到更加惱怒

“該死的，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一直試探我，行吧，我會跟你談談的，但是先關掉這破機器好嗎，至少別讓我看見這按鈕”

萊恩聞言嘴角露出了一抹微不可察的笑容，他用三指劃過螢幕

那塊電子熒屏瞬間恢復了原狀，0和1的海洋重新覆蓋了螢幕內的世界

也許是再也無法承受這臺機器所釋放的壓力，維無力地癱坐在了地上

“你不是想問我恨不恨菲爾德嗎？”

維頹廢地嘆了嘆氣

“我當然恨，我畢竟不過是個普通人，普通人該有的感情我都有

可是當這把名為仇恨的火焰燒盡後還剩下什麼呢？像菲爾德這樣的人是除不完的

儘管我的大仇得報可還有無數個像我一樣的人或許根本沒有這個機會得以向剝削他們的菲爾德復仇

他們怎麼辦呢？有誰能為他們伸張正義呢？就算真的為他們報仇，他們真的會感激嗎？”

維頓了頓，然後繼續說道

“不，當然不會，他們看到的世界裡只有一種色彩，那麼這色彩便是絕對正確的

即使我為他們搖旗吶喊爭取利益、怒斥他們不準跪下、要求他們要有尊嚴要有信仰，但在他們看來我不過只是個瘋子罷了”

說到這裡維沮喪地搖了搖頭，現實總是這麼殘酷，一個人根本改變不了任何事

“那麼恨他又有什麼意義呢？抹殺他一個人又有什麼用呢？

把他變成這樣的是慣性，以及更多在他之上的壓迫者，他就是這樣一個被時代的浪潮推著走的人

他也不過是個頭稍微大一點的螻蟻罷了

實際上我們並無區別，我們都只是被圈養在這座城市的肉豬，需要的時候宰了便是

只有天上的那些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哦，對了，現在還得再加一個像你這樣的所謂管理者”

似乎是恢復了力氣，維撐著身子重新站了起來，由於失去了右臂的支撐，即使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也對他來說尤為困難

但此刻維眼中閃著的光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明亮，心中的那把誓要燃盡世間所有腐朽的火焰竟在這一刻從餘燼中復生了

“你知道嗎，萊恩，我突然想明白了自我父親死去以後便一直沒有得出的答案”

維的聲音越來越大，說到最後甚至吼了起來，就像在亂世中聲嘶力竭吶喊的人

“我之所以這麼厭惡上位者，並排斥與之相關的一切

那是因為我恨與我一起生活在這座城市的所有人

我恨他們既無知又自大還將上位者的話語奉為真理

我恨他們被還覺得是因為自已能力不足所以理所當然

我恨他們即使遭遇再多不公遭受再多不幸也只會用電子麻醉來舔舐傷口

我恨的是天上那些把我們變成變成這般噁心模樣的上位者

他們分化我們的意志，動搖我們的決心，把猜疑與仇恨的種子埋在我們的心底

而現在，甚至還要控制我們的思想，把所有人都變成可悲的提線木偶

甚至只需按一個按鈕就能抹除任何一人

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萊恩，但你要是想問我的感想？

我會點燃自已殘破的身軀化作燃盡一切腐朽的熊熊烈火

然後把這座該死的城徹底燒成灰！”

十年的忍氣吞聲，在這怒吼中全部發洩完畢

情緒的劇烈波動讓維大口喘著氣，他左手撫著胸口，試圖平歇這躁動不安的心跳

但一陣鼓掌聲卻讓維疑惑地抬起頭來

“不錯，不錯，每次聽到你們這群理想主義者的演說都會讓我早已死去的心臟重新煥發生機”

萊恩正滿面笑容地看著自已，他似乎非常滿意這番言論

他又繼續說道

“但是很可惜，你想要的那種力量是需要塑造、凝聚的，但人呢，卻又總是貪圖安逸的，

美麗新世界的可怕之處就在於即使是反對它的人有時也會不自覺地擁護它，

刻在基因裡的東西可沒法輕易改變，你的理想很龐大，但歸根結底，他們也許根本不在乎”

維皺了皺眉

此刻他終於平復了自已的呼吸，有些洩氣地說道

“是啊，我知道，畢竟我勢單力薄，連身邊人都改變不了”

萊恩聞言卻笑得更盛

“別急著灰心，如果我告訴你，有一個你這類人遍地扎堆的地方，你會不會興奮得發抖”

“呃....那也太可怕了”

“好吧我想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