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忽然睜開眼睛猛地將頭從枕頭裡拔了出來

“我...是克里斯滕...還是C37...不..都不對...我究竟是誰?”

他痛苦地用雙手捂住臉,嘴裡不斷念叨著兩個怪異的名字,嘴裡喘著粗氣

眼睛也不停眨著,以去除眼中強烈的異物感

淚腺因不斷受到刺激而開始分泌淚水,打溼了長滿老繭的手指

然後他就像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驚恐地掙脫覆在身上的被子,跌跌撞撞奔向浴室,將自已的臉對準浴室裡那面潔白無瑕的鏡子

但那掛在洗漱臺上方的鏡子卻在這一刻突然就像被蒸汽整張糊住一樣一片模糊,他只能依稀地看見一個男性形象

屏息、凝神,男人強忍住不適繼續注視著鏡中模糊的倒影,試圖想起什麼

與此同時他的腦中彷彿有著無數人的尖叫在不斷迴響,突如其來的寒冷讓他的脊骨開始發顫,整個房間似乎都在男人的眼中天旋地轉

時間如同沙漏中的石英砂般在煎熬的等待中快速流逝,似乎在這短短几分鐘內男人就經歷了足以海枯石爛的年月

但就像所有漫長的噩夢都終有一個結局,在男人幾乎是徒勞地在腦海中搜尋一切能夠拼接的記憶片段的時候

他那真實記憶被水浸透的殘餘部分裡,最後僅剩的一點碎片忽然點亮了他的臉龐

起初這只是大腦裡的一個神經突觸迸發出的一瞬不可忽視的閃光,隨後所有熄滅的蠟燭都在一剎那間重新點燃

那裡有一個名字——維

缺了一塊的拼圖終於被填補,坍塌的大廈在下一秒恢復得完好如初

男人彷彿重新憶起如何呼吸般大口喘著氣

鏡中的影像逐漸變得清晰,一張蒼白的臉被精準無誤地倒映於鏡中

那張臉上甚至還留有許多分不清到底是汗珠還是淚珠的水滴,臉部上方的雙眼凸出,裡面的血絲就像樹枝一般伸展開來

若不是少了口中散發出的酒精惡臭和面板下面襯墊著的那層潮紅那這簡直就是一張晚期酒鬼的臉

男人盯著鏡中的面孔彷彿那是一個今天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一樣

他伸出右手指試圖去觸碰那鏡中人的臉頰,但手指處堅硬的觸感就好像通電的隔離防護牆一樣將他徹底驚醒過來

“維...維?對,我是維,我住在整合區域A-13號房區,我是克拉默軍工廠的工人,我的工齡已有十年,今天是柯爾克薩歷319年9月28日,是我的最後一天假期”

維就像自我介紹一樣流暢地說出了自已的名字和工作

“是的,是的我想起來了”

他終於贏得了這場與名為自我的存在的小小抗爭的勝利,風聲停了下來,陷入片刻沉默

呼吸隨著言語中的自信而逐漸平穩,眼中的血絲也肉眼可見地消散,最後就連那蒼白的臉也有了一絲血色

最後他又一次眨了眨眼以驗證鏡中那人能夠跟上自已的動作

在確認這倒影不再是任何幻象他才安心地退了兩步背靠著身後的牆壁緩緩坐了下去

腦海中的尖叫終於消失了,此刻他唯一能夠聽到的聲音就是自已逐漸平息的心跳聲,世界是如此平靜

但這份安寧註定不會持續太久

滴——

一陣尖銳到彷彿是地獄呼喚的刺鳴衝破了維的耳膜強行令他睜開雙眼

工人下意識抬起了右手,那手心處正泛著藍光

維意識到這是醫生的來電,於是他將右手的手心朝向上方,一縷藍光快速向上編織形成了一個筆記本大小的矩形框架

那框架中的影像在短暫延遲後又逐漸繪成了一張戴著眼鏡的老男人的臉,他的表情嚴肅,彷彿下一秒便會有呵斥聲從他口中傳來

仍保持著坐姿的維先一步向那全息影像中的男人致意

“嘿,卡羅爾醫生,我剛醒沒多久呢”

維本想站起再向醫生問好,但他現在連站起來的力氣都已經耗盡,於是只能坐著說這句話

用左手拂去額頭上的汗珠已經是這個可憐的傢伙現在能做的唯一一件讓自已看起來的稍微體面些的事情了

卡羅爾也意識到了全息影像對面的這個男人正保持著一種頹廢的坐姿

“維?我剛接到了你的手部終端發來的警報,你怎麼坐在地上”

對於醫生的疑問維則是故意發出了一陣窘迫的乾笑,然後煞有其事地說道

“哈,剛想去洗個澡呢,結果突然摔倒了,您看我這呆頭呆腦的”

拙劣的謊言加上抽象的演技,兩者存在之一都能讓其觀者產生懷疑,更不用說兩者同時存在了

醫生顯然沒有輕信這毫無可信度的回答,下一秒就戳穿了維的謊言

“你又做那個夢了嗎”

卡羅爾的神情嚴肅,他緊盯著全息螢幕對面這個男人的雙眼,彷彿一切謊言都在他面前無所遁形

維也深知這一點,於是他只好點了點頭向醫生坦白實情

“是啊,本月第6次,我今天差點就認不出我自已了”

醫生聽後眉頭皺得更緊了

“你現在立刻馬上給我到診所來,我要給你做個全面診斷”

這話說得斬釘截鐵,不容質疑,讓維想到了自已在青春期時期面對的父親

對此維嘆了嘆氣

“好吧,好吧,那我1個小時後到....我得先緩緩”

“越快越好”

說罷醫生便掛掉了通訊,被全息影像照亮的陰暗浴室因通訊的結束通話又暗了下來

如釋重負的維重新將後腦抵在牆上,然後伸開四肢,感受這來之不易的自在

直到陰冷的寒意重新侵襲全身,他才慢慢撐起身體走出浴室

浴室外的客廳中裝潢十分簡陋,除了一張沙發與茶几和一臺全息投影電視外就再也沒有別的傢俱了

走進客廳的維順手拿上昨夜放在客廳茶几上的大熱水瓶為自已倒了一杯咖啡

土褐色的液體傾倒在金屬杯中,散發著鏽味的水沫在那冰冷的容器裡徒勞地四處飛濺

然後他走向陽臺,靠在欄杆上抿了一口已經完全冷掉的咖啡

維遙望著窗臺外一片片緊緊湊在一起的樓房與從中穿梭而過的列車陷入沉思

自柯爾克薩建城已經有300年許,這個融合了人們的熱血與決心的大熔爐在如今竟然也冷卻下來了

富人與高層們紛紛乘坐太空電梯前往那座位於繁星中的宮殿,爭辯何時去往星空的更深處傳播人類的事蹟,而底下的平民永遠不會是他們的討論主題

各式各樣的霓虹廣告牌掛滿了大街小巷,各種店鋪陳出不窮,消費主義成為主流

整座城市都充滿了紙醉金迷的氣息,只要稍有不慎就會被那隻隱藏於黑暗中的金融巨獸吞噬

維抬頭望向天空,那裡灰濛濛一片,漆黑的雲朵互相碰撞著將天空染得更黑,也許下一刻雨點就會從那雲朵上滑落下來

除此之外遮擋天空的還有那巨大的全息影象,那是一隻設計簡約的黑色薄片眼鏡,透明鏡片中不斷迴圈播放充斥著各種特效的短片

下面則寫著一行廣告詞——繪翼虛擬實境,你的二次人生

也許這個由公司出資製造的巨大全息影像廣告才是真正照耀這座城市的太陽

而那在每一個沉靜的夜晚發出明亮的白光點亮夜空的通天雲梯則是月亮

“即使是天空也早已被你們在暗中明碼標價”

維再一次嘆了口氣,他已看膩了這番景象

該去見醫生了

相比起繁華靚麗的商業街,住宅區的景色便顯得遜色了許多,而平民們住的地方便尤為如此

高矮不一的簡陋公寓如同畜欄般緊挨著,整齊地靠在中間的大型水道的兩旁

世界90%的區域都被洪水淹沒了,因降雨而導致漲潮甚至洪水發生的事件已經屢見不鮮

而這遍佈全城的水道便正是為了那群大人物們在地上的小小遊樂場不被毀滅而建造的

一陣寒風拂過維的身軀,這使得他不自覺地撥出一口白霧,今年的冬天也許會來得更早

又會有多少窮苦的人在寒夜中活活凍死呢,但即便如此也不會有任何人過問罷,他如此悲觀地想著

因為由富人們宣稱的社達理論幾乎已經根植於每個人的內心

“嘖,去你的吧,一堆胡扯”

但凡事總有例外,維永遠對此嗤之以鼻,即使這番評價放在當今只會被打上一個大逆不道的標籤

他的聲音消逝在風中,無人聆聽,無人知曉

銘銻地下診所

剛剛做完全面診斷的維坐在椅子上等待著卡羅爾即將到來的說教,儘管診斷結果裡顯示精神方面十分穩定並沒有太大異常

但這並不代表來自醫生的說教可以被倖免

“我知道你很討厭這玩意兒,但你得承認如果當時你直接暈倒的話,那麼它向我發出的訊號就會成為你的救命稻草”

卡羅爾在櫃檯後用右手指著維不厭其煩地勸導著

“是,我知道了,卡羅爾醫生”

維的心中確實有一些不耐煩,但他無論如何都沒法對這位像自已的父親一樣的男人口出怨言,只能把醫生的勸導全部接受下來

並希望這讓自已耳朵生繭的說教能早點結束

“別不耐煩,還有一件事”

卡羅爾一眼就看穿了維心裡想的是什麼,但他沒有在意而是繼續說道

“剛才的檢測報告已經完全傳過去了,你可以隨時開啟你的手部終端看”

維神色複雜地看了看自已的右手,那右手泛著藍光,這是手部終端正在執行程式的表現

儘管城內絕大多數人所處的生活環境就像貧民窟一樣,但當今的掌權者卡梅因仍然堅持為城內的每一個人免費安裝手部終端

它巢狀於右手之中與神經相結合,配備集遠端通話、付款,甚至是智慧電器的功能為一體

除此之外還贈送了一系列的配套娛樂機器

據他所說這是為所有人都能享受科技的進步所作出的微不足道的貢獻,當初沒人敢於質疑這位大人的決定,不過時至今日那些在心底抱有疑問的人也已經所剩無幾了

當卡羅爾的說教結束後診所裡便安靜了下來

今天早晨的診所裡只會有維與卡羅爾二人

如果時間來到夜晚,這裡會熱鬧許多

由於其他診所過於高昂的醫療費用,所以平日裡一般會有一些附近的底層人來診所請求卡羅爾的診斷

收費低廉的銘銻是他們那些毫無存款的底層人最好的選擇

但幾乎沒有假期的人們如果身體出了問題只有在晚上才有時間到診所獲取藥物或得到治療,一切曠工行為都是不被允許的

若是被主管評價為工作能力不佳那麼便只能在城裡拾荒為生了

想到這裡維忽然感到萬念俱灰

如果這病症越來越嚴重那麼自已也許會更加分不清夢境與現實,進而丟掉工作,甚至連溫飽問題都沒法解決

最後在沒人能察覺到的某個街區陰影角落裡悄無聲息地死去,不比一隻老鼠更高貴

“醫生,我還能變回正常人嗎”

維突然開口問道,他的聲音裡滿是絕望

“我會有一天變成另外一個人嗎?我還剩多少時間”

醫生瞥了維一眼,那眼神中儘管仍保留著些許嚴厲的目光,但終歸還是比先前更柔和了一些

“嚴格來說你會瘋掉,但別那麼消極,你父親曾是我的至交,我不會讓他兒子變成瘋子的”

說罷他拿出一瓶毫無標識的藥物

“這藥可以緩解你的症狀,是我自已配的,後續我再想辦法,兩天一粒,今天先別吃”

維站起身來,急忙抓住這根救命稻草

“謝謝你,卡羅爾醫生,我現在就付.....”

但醫生擺了擺手打斷了他

“行了,工廠還沒發工資吧,沒什麼事就給我出去,別在這擾我清靜”

卡羅爾背過身,開啟了擺放在桌臺上的電視,把維晾在一旁

維沉默地點了點頭,隨即向醫生長鞠一躬後才離去

診所外的空氣潮溼而又陰冷,四處都散發著來自這座城市特有的名為金錢的腐臭

彷彿方才在診所內所體會的美好溫存不過是一場極不真切的幻夢

而現在,夢境已被殘酷的現實刺穿,徒留一地暗紅色的鮮血

維緩緩登上門外的階梯,而這嘈雜喧鬧的聲音也隨著他一步步登上階梯而愈來愈大

是了,他如今是要回到他們之中去了

他屬於他們

從未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