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城離J城有兩小時車程,不遠。

不過它坐落在一個繁華都市圈中,緊鄰著最大的一線城市申城,以至於從小到大,曾意如聽說過身邊很多人去了申城或其他一線城市的傳說,卻沒聽說有誰去H城的。

她在H城不認識人。

這意味著她父母也不認識人。

陌生,令曾意如感到安心。

到H城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各方發一個報平安的簡訊:「我在H城,不用找我,我很好。」

然後把手機卡拔了。

她買了新的手機卡,遷移了少數幾個合得來的同學聯絡方式。

關係最好的米麗反應很快,問:「曾意如,你爸媽找我爸媽問了,你什麼情況?」

「別擔心。」

又補充了一句:「別把我這個微信給他們。」

米麗不理解,但還是答應了。

這樣,應該不會起太大的風波。

畢竟他們只要她活著就行,而並不指望她活多好。

曾意如在H城安頓下來,租住在城中村,和拆遷的安置房。她沒有辦法去住光鮮亮麗的小區,那些商業樓的明亮的客廳,鋥亮的反光讓她想到自已從小到大的生活,像是寄人籬下被撿來的孩子,每呼吸一口空氣,每吃一口大米都要感謝房子主人的饋贈。

要不斷看他們臉色,察覺他們的心意。

不止是他們的,還有周圍其他人的。

這對她來說太困難了。她天生不擅長識別別人。

她也無法去做過多跟人打交道的工作,因為那些人會以父母的眼光來審視她。

他們沒有給她房子住,沒有給她米飯吃,但是他們卻自覺自已能夠成為她的父母。

以極度嚴苛的要求,高高在上的評判。

勒令她必須表現出他們想要的樣子。

她只能不出現在那些環境。

她從小就知道,自已很難跟人打交道。

或者說很難跟正常人打交道。

她是2016年高中畢業的,走的時候還沒有發畢業證。

她兩手空空,什麼都沒帶。找工作的時候,實話實說,當然,這樣找到的工作,也就不會考察她的任意學歷。

這肯定是不行的,第二年,曾意如痛定思痛,到天橋下買了一張高中畢業證。

反正她也不會說自已是本科生。

她沒有上過本科課,不知道他們專業都講些什麼。

裝也裝不像。

有了這張證,加上七拼八湊的工作經歷,老實沉默的比大學生還大學生的氣質,侷促的外地小妹形象躍然而出。

再換工作的時候,順利多了。

曾意如回去找過自已的畢業證,但是,學校的老師說,被人領走了。

米麗陪著她不想多說,那時她已經是J城另一所211的本科大三學生,要忙畢業,要開始考慮實習,她還交了男朋友。

“我覺得我畢業就可以考慮結婚,反正他們傢什麼都準備好了。”

曾意如看著她,好像在看另一個世界的人。

H城跟J城的風氣一點也不一樣,H城的男男女女都晚婚,J城風氣保守,大部分人一畢業就開始張羅找物件結婚的事。

她周圍的很多人都沒物件,有物件的也不會在二十出頭就談論婚姻,生育。

“意如,你這個樣子在外面飄,工作其實也沒什麼前景。又累。”

“我知道。”

“為什麼不回來呢?”

為什麼不回來……

可能米麗所處的環境跟她還是不太一樣吧……

米麗人是木訥了點,小時候嘴笨,也不怎麼討喜的。不過她長大以後,臉龐圓潤起來,眼睛做了雙眼皮,也經常好心情地笑,這使她的人緣陡然上了一個層次。

突然變得受歡迎起來了。

米麗周圍也沒有什麼人會專門挑她的刺,看她這不順眼那不順眼,總是突然對她發難。

她都沒有的。

曾意如,走的時候就知道,她待不住。

是因為在這裡待不住,她才走的啊。

“那個畢業證我幫你問過了,當時班長領走了,後來給我們每個人發,沒來的都找人轉交了。”

“按理,你的畢業證他們會給我,然後我轉交給你。”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沒到我手裡。”

米麗撓了撓頭,“我幫你再去問問吧。”

後來,米麗沒再提起這件事。

曾意如也沒問。

她覺得可能是找不到了。

而且,她也不是那麼需要。

其實她想讀本科的,還想深造,更高的學歷。

但是,她一想到曾慶友那個猙獰的臉,就彷彿所有力氣都被抽空。

她小時候真崇拜過她爸。

因為她爸爸幫過很多人,很有能力。

大家都很尊敬他。

她也沒法反駁曾慶友的意見,因為所有人都站在曾慶友那邊。

他們不問青紅皂白,就會支援他。

當然,就算問了,也會支援的……所以沒必要問。

總之曾意如和曾慶友發生矛盾,一定是曾意如的不是,一定要教育她聽話就對了。

曾意如從小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起來,以至於如今自已做決定,還是會考慮她爸爸的想法。

她知道什麼事,是曾慶友一定會反對的。

所以她做都不會去做。

所以想再讀書的事,只能放在心裡。

說到讀書,曾慶友肯定是支援她讀本科的。

但是專業不行,談不攏。

她也不想去讀理工,不想讀商科。

那就不讀了。

不讀書,高中畢業證就沒那麼有用。

所以,買一張就行了。

但她還是跟米麗要了畢業合照。

晚上的時候,自已一個人看。

J城第一中學高三(十六)班畢業合照。

對著全景電子彩照發呆。

米麗也有自已的生活,她畢業以後沒多久就結婚了。婚後,做著一份清閒的工作,但也經常有社交場景,有了新的人際關係,和曾意如聊天也漸漸少了。

「你爸媽有時候散步會碰到我媽,我媽都說你現在挺好的。」

「但是我媽說你堂哥在你家一直住著,叫什麼成程的。他什麼情況?」

「我爸媽喜歡他,他們一直喜歡他。」

「那好吧,我也只是跟你說一聲。」

米麗也不想管太多別人家的事,她唯一在意的就是曾意如學歷不高,工作不好,這使她幾乎不在別人面前提起這個曾經的朋友。

而且和父母吵架不是常事嗎?誰家都會偶爾吵一下的,有什麼必要放棄前途?

她旁敲側擊提了好多次,曾意如一直沒有反應。

她就知道她決心已定,至少,不是她能說服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