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璟將我的軟墊拿在手裡時才發現這上面深淺不一的淚痕。

長的蓋住短的,新的掩住老的,讓原本印有櫻花的古香緞面變得異常斑駁。

塗璟想,要把淚痕洗的乾乾淨淨,在裡面重新塞一層棉花,填滿原本不夠充實的內裡。那崩開的細線,塗璟也要重新補好。

一滴晶瑩剔透的淚落在軟墊上。塗璟想將它拂去,終了卻任由它與我的淚漬交疊,把痕跡加的更深。

塗璟希望這是自已最後一次飽嘗剜心之苦。他不敢告訴我,我現在住的病房就是他姐姐離世前住的那間。

這樣的巧合塗璟不想要,他現在只希望我能好好陪著他長長久久。

屋外的他盯著手中的軟墊久久回不過神。塗璟想起雙目已眇的姐姐在迴光返照時還要教他如何去落一針一線織絲棉,唯恐他日後連最基本的禦寒都做不到。

屋內的我望著窗外忽變的天色久久不願抽身。我想起咿呀學語的妹妹在蹣跚學步時還要我看她如何一步一步撲入我懷裡,唯恐我日後連最簡單的陪伴都做不到。

窗外的天色越來越陰沉,由不得我們逃避。

塗璟想,姐姐前往極樂的那天天色也像今天一樣灰濛,雪也像今天一樣在空中迷茫地飄著,遲遲不肯落地。

我想,妹妹學會站立的那天天色也像今天一樣淺灰,雪也像今天一樣在空中懵懂地飄著,遲遲不肯落地。

我在期待瑞雪兆豐年,他在悲痛雪夜失至親。

“歷史的每一瞬間,都有無數的歷史蔓展,都有無限的時間延伸。我們生來孤單,無數的歷史和無限的時間因破碎而成片段。互相埋沒的心流,在孤單中的祈禱,在破碎處眺望,或可指望在夢中團圓。”——史鐵生。

塗璟無時無刻地覺著,史鐵生的這番話就在表達他對姐姐的記掛與惦念。他快速地跑進洗手間,不斷地把涼水潑到自已臉上讓自已鎮定。

冷靜下來的塗璟開始洗軟墊。它被水打得很溼很溼,正中央的櫻花沾染水露,美得絕豔。

戚老先生幫我拔針後慢慢走進洗手間,在看清塗璟正在洗的軟墊的圖案後,老先生愣住了——小塗,原來就是塗蘭的弟弟。塗蘭那孩子多年前委託我照顧一二的孩子原來就是他!這孩子變化太大,真是沒認出來。

塗璟晾好軟墊,低頭走得飛快。他無意間與戚老先生擦肩而過。他低著頭進入我的病房。

“阿璟,”我見到塗璟眉眼間掩不住的憔悴,開始埋怨自已的衝動,“我,我不該再麻煩你,再跟你發脾氣。”

“沒事兒。”塗璟坐到床邊捏捏我還算肉乎的臉頰,“畢竟是我衝撞你在先,你發發脾氣算什麼。”

我輕輕開啟他的手,對著自已手裡還沒捨得吃的櫻桃發呆。

“想家啦?那有時間我把妹妹和充兒叫來啊?”塗璟奪過櫻桃,順手把它們扔到自已嘴裡。

他輕笑著,我附和著說好。

我想家,想讓妹妹看我蹣跚學步的樣子,再一步一腳印地把她擁在懷裡,告訴他:哥哥以後再也不會做你的負擔。

花不可見其落,情必近於痴而始真。

每逢陰雪天,總憶曾經。思親不見,豈敢漸遠行。

忙完一天的工作,柯子哲坐在自已車裡靜靜地看雪花鋪滿擋風玻璃,再用雨刷將它們打散。

如此反覆,不過解悶而已。柯子哲想,恆哥的碑上會落雪,自已送給他的菊花會覆霜,這當是一幅極美的景緻吧。

若是此時再配上三兩好酒,柯子哲真想喝個伶仃爛醉,回到他們年少輕狂的時候。

不過只可想想罷嘍。

“嘟嘟。”抱著掃帚和漁具的戚蘊輕敲車門,等柯子哲開啟車鎖方才入內。

“戚老師,您今天怎麼從學校拿麼多東西呀?”柯子哲扭過頭去看後座上的戚蘊,尊敬又不失疑惑地問。

戚蘊直言不諱——她說,趁著墓園全天開放的機會去看看老江。

柯子哲眉頭一皺,有些擔憂地言道:“天這麼晚了,您確定要去看江老師?”

戚蘊說,確定。

柯子哲的心裡五味雜陳。他想,戚老師的執念還是沒放下,不然何至於將她自已變得剛毅到男人都驚訝的地步?

他狠狠摁了一下方向盤,催促前面磨磨唧唧的車快走。

戚蘊眼見樓房減少,平房增多;平房減少,山丘增多。

郊外沒有那麼多路燈,星辰便顯得格外奪目。它們按照自已的方式在黑色的絲帶上排列組合,共同構成璀璨的星座。

戚蘊已經有十餘年沒看到如此瑰麗的夜景了。

上次見到這麼美的景緻還是在江正鵬的單位,他們二人秘密完婚的那晚。

一床紅錦被、一雙搪瓷盆、一面照花鏡再加幾塊高粱飴就是同事們能給他們二人湊到的全部新婚賀禮。

同事們說,你們歷經六年的戀愛,如今修成正果可要好好珍惜啊。

眾人見新婚燕爾的夫妻皆長得出挑,不禁感嘆日後二人的孩子該多漂亮。

戚蘊和江正鵬對著點頭,把前額磕的生疼,再一起哈哈大笑。戚蘊這輩子都忘不了江正鵬爽朗的笑,也忘不了高粱飴有多甜。

二人入洞房,戚蘊卻因為認床的緣故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江正鵬見狀就拉她出屋,仰看星河燦爛。

江正鵬說,這是我送給你的新婚賀禮。

戚蘊莞爾一笑,將那日星空的樣子永遠鐫刻心間。

曾經新婚的戚蘊說,你永遠是我的星空。

現今寡居的戚蘊想,正鵬,你我如今只是小別,終有一日還會相逢。這一片與那日一模一樣的天幕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正鵬,等我。

“戚老師,咱們到了。”柯子哲將車停好,見戚蘊還在坐著發呆,便下車把車門拉開俯身恭請。

“到啦。”一陣突來的冷風將戚蘊吹醒,她裹緊衣服附和道。

戚蘊利落地下車,幫忙拿好東西的柯子哲尾隨其後。

墓碑按長幼順序依次排列,密密匝匝卻又肅穆莊嚴。墓園周圍皆是百年古樹,以護佑長眠的英魂。這是市裡風水極好的一處寶地,也是戚蘊在柯子哲的建議下給江正鵬挑的安眠之所。

江正鵬的墓很好找,因為他的碑上有拔節的竹,是戚蘊親手刻上去的。

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巖中。

戚蘊拿起柯子哲手中的掃帚,像撫摸愛人的臉龐一般輕輕把積雪掃去,再拿出手帕拂去那層肉眼難見的灰。

“正鵬,我來看你啦。咱家倆姑娘都過得挺好,你不用擔心啊。”戚蘊強行止住自已的哽咽,接下來的話裡含著怒,也含著愧,“就是我,還沒讓池風到你墓前向你磕頭認錯,低頭謝罪!如果不是他誣陷你言論不當,你是不是就不會被複員回家?如果不是他鳩佔鵲巢,你是不是還在原先的崗位上繼續自已未竟的事業,和我一同為教育人才奉獻終生?”

江正鵬你為什麼跑的這麼急!你知不知道自你走後我連家都不敢搬。因為那間破舊的老房是你我一起壘的窩,我怕你找不到回家的路啊……”

柯子哲看著手裡的漁具,靜立在側。

眼噙熱淚的戚蘊字字鏗鏘地說完最後一句話,仰頭望天將淚水憋迴心裡。

她心裡好苦。可是世上沒有回頭路。

站起身的她對一旁心如刀割的柯子哲說:“子哲,把你手裡的漁具拿好,跟我去焚燒爐,我要燒了它們。”

“戚老師三思!這是江老師留給您的念想啊。您把它們燒掉,江老師泉下有知也會不安的。”柯子哲大驚,急忙把漁具抱緊。

“子哲,你想錯了。正是因為漁具是老江留給我的念想,我才應該把它們燒掉。我想告訴老江,我不會再抱著過去不放,因為現在有人需要我帶著他們往前走。”

柯子哲怎麼會不懂,一個人有了牽掛,才敢活得勇往直前。

他看著戚蘊的背影,忽然感慨:戚老師雖非男子,氣概卻是尋常人所不能及。她身上有的是將軍的氣魄。

生活的磨礪讓戚蘊一把火焚了過去,走向前路。烈火之所以明豔,是因為它脫胎於黑暗。

柯子哲和堂哥的命運又何嘗不是如此?被挫折蹂躪、被意外誅心,他們想像烈火一般照亮缺愛的對方,最終卻因命運的玩笑而陰陽兩地。

柯子哲永遠也忘不了堂哥那句:“好好活,別讓我到地下還記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