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宸僵直著身體,緊繃地撐了不知道是一個小時還是兩個小時。他勸說自已趕緊睡著,睡過去就好了,就算睡夢中發生了什麼那也是第二天要考慮的問題。

但是林娓娓的動作卻越來越過界。她彷彿把江宸當成了自已床上的大玩偶,抱得死死的。她的呼吸噴在江宸的脖頸處,像毛毛蟲爬過,很癢。

終於,也許是酒醒了,也許是西邊的窗戶投射進來的月色太亮,或者夜晚的空氣開始沁人心脾地涼,林娓娓醒過來了。

她首先發現自已正盤著一個熱乎乎的物件,然後她意識到這個物件,是江宸。

“啊!”

輕聲驚呼一聲,她迅速放開了盤著江宸的手和腿,瞬間位移彷彿交了一個閃現。

“對不起江醫生,我睡著了就這樣喜歡亂來的。”林娓娓小聲地道歉。

江宸不急著接話,他悶哼了一聲,抬了抬被壓得痠麻的手,又伸展了下快失去知覺的腿。

“壓疼你了嗎?對不起我給你揉揉。”娓娓繼續道歉,又緩慢地挪回來了一點。

她慌亂間伸出的手也不知道應該按向哪裡,便只好摸黑抓住了江宸一截手臂,微微用力起來。手下的觸感硬梆梆的,充滿了堅毅的線條,就她這區區之力根本也按不到位。

江宸這才出聲:“你酒量這麼小啊?”

“嗯,我平時很少喝酒的……”娓娓說。

“你不是出去工作了兩年,一點都沒練過酒量嗎?”

“要是真的願意好好喝酒,也不會幹了兩年就辭職回家來了呀。”

江宸心想也是。如果是一個善於在酒桌應酬的林娓娓,又怎麼會像現在一樣晶瑩剔透,在他心裡閃閃發光呢?

“酒不是好東西,既然也不能喝,以後就儘量別喝了吧。”

“嗯。”

兩人不說話後,房間內靜到令人尷尬,只有娓娓的手還在不辭辛勞地動作著。終於,江宸又問起來。

“你說在外面工作了兩年,為什麼會回來燕城?這裡沒有大城市的繁華。”

娓娓察覺到江宸的手腳應該也並不痠痛了,便停下了動作,認真思考他的問題。

“我其實,只是比較好奇大城市的生活,所以大學畢業後才去了廣州。” 娓娓說,“但去了後發現大城市也沒什麼特別的,城市很擁擠,大家每天早晨擠公交擠地鐵,為了升職加薪而奔波。”

江宸不說話,聽她繼續說下去。

“兩年一瞬間就過去了。等我反應過來時,發現自已的人生已經失去了兩年。但是廣州還是廣州,工作還是工作,我好像也什麼都沒真正得到過。你如果問我這兩年做了什麼,我好像只能零碎想起自已某天加班到了夜裡12點,又或者某天公司團建去了一個農莊。”

這種失落的感覺,應該是很多在大城市討生活的人的常態了。生活的真相是什麼,大約很多人都看透過,但是看透過後又能怎樣呢,還不是依然清醒著又沉淪著。

“然後我突然就很懷念燕城。這裡好像並不富裕,也沒什麼遠大前途,但我有家人在,朋友在。上次我回去銅錢渡,發現我的童年記憶也還在。我好像回來之後才從一枚城市發展的零件,變回一個有思想和感情的人。”

江宸十分詫異林娓娓此刻的吐露。一直以來他以為她就是一個富裕家庭不諳世事的千金,沒想到她原來也像很多人一樣,吃過生活的苦。思忖片刻,他繼續小心翼翼地問了那個自已一直有點好奇的問題。

“你放棄一切回來燕城,也包括那個喜歡過的人嗎?”

不過,這個問題對於林娓娓來說,並沒有江宸想象中的尷尬。

“什麼喜歡過的人?”

“我是說,你工作兩年期間,沒有喜歡過誰嗎?或者說,沒有交過男朋友嗎?”

林娓娓呵呵一笑,不好意思道:“沒有交過,天天就想著工作真累啊好想睡覺,哪裡還有精力交什麼男朋友嘛。”

江宸這下終於得到了滿意的答案。他低下頭,眼睛裡是深深的夜色。林娓娓正四仰八叉地傻笑著,她沒有留意到旁邊人眼神的轉變。

“那你現在想要一個男朋友嗎?”江宸問,聲音低沉而充滿誘惑。

娓娓有點訝異地抬起頭,正對上江宸深深的眼睛。這個問題她不知道怎樣回答,於是沉默了。

碰上了喜歡的人,誰不想據為已有呢?可是,娓娓現在的狀況有點尷尬。前幾天江宸跟她說自已並沒有要立刻開始一段愛情的打算,現在為什麼又要這樣問呢?何況,她目前在燕城只是想休息幾個月,簡單地過渡一下,未來還是希望自已可以在喜歡和擅長的領域做出一番事業的。如果在這個時期交男朋友,不確定性太大了。她是一個不愛動腦子的人,但卻不是一個對人生無所謂的無為主義者。

江宸見她不僅不回答,反而蜷縮了起來,頓時感到好笑。

他拍拍她,“我只是隨便問問,你不要太緊張。”

“我不緊張,江醫生。”娓娓難得勇敢一次,“可是你不是才說自已並不打算追求我,現在又突然問這個問題,你是希望我怎樣回答呢?”

這下輪到江宸沉默了。

“你是不是覺得這樣逗我很好玩,像拿著一點零食逗小孩一樣?”娓娓想,反正已經開啟了話匣子,那就勇敢說下去吧,“我確實是很欣賞你的,從你的外形,到你的職業,到你在我面前所展示的性格和形象,我都很喜歡,哪個正常的女孩不會愛慕優秀的人呢?但是這不代表我就沒有自已內心所遵守的東西了。”

“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

“你只是一邊理性地覺得自已暫時沒有要一段嚴肅的感情,一邊又忍不住覺得我很有意思想要撩撥我一下嗎?”

娓娓的聲音依然柔軟,但卻彷彿一顆堅硬的子彈,擊穿了江宸的大腦。

娓娓說得沒有錯。

其實從第一天在地鐵站扶起那個跌倒在地的無助女孩兒,他就已經對她產生了天然的好感。經過幾次相處,他越發地喜歡上了這個害羞、單純、被家人愛護著的女生。那一日他因為想起了拋棄自已的段楚楚,又喝了點酒,在十分複雜的情緒下失控吻了林娓娓。清醒過後,他不想在無法確定的前提下誤傷這個他想保護的女孩,所以才慌不擇言說出那樣的話來。

但是他情不自禁的一系列行為,看來還是多多少少把她傷到了。

“我沒有不尊重你的意思,娓娓。”江宸說,“我只是,還有一些事沒弄清楚。”

江宸嘆了口氣,“你不要討厭我。”

“我沒有討厭你,但如果你一直這樣反覆撩我又不打算負責,我真的會討厭你的。”娓娓倔強地說,聲音已經略帶哭腔。

江宸沉默片刻,終於說:“好。”

說完他翻身站起,穿好鞋,默默走出娓娓的房間。

這兩天的很多事,就像一杯毒酒,喝的時候有多開心,毒發的時候就有多痛苦。

江宸走到露臺,夜裡的風有點涼了,也讓他清醒了不少。他的思緒回到多年前,他跟段楚楚剛剛相識的時候。

成績優秀又外形高挑的少女,自然是許多人追捧的物件,段楚楚也不例外。不同的是,追求她的不僅有許多同齡的學生,也有校外的混混頭子。

某天放學,段楚楚被久候的混混頭子堵在了小巷裡。老天爺昏天黑地地下著淅淅瀝瀝的雨,讓這條平時人來人往的路變得冷冷清清、危機四伏。

情節很老套,同是高二的學生江宸經過了這裡,誤打誤撞地拉開了故事的帷幕。

想起來,那天也是巧得很。他平時都不走這條路,但當天是清明節前後,他因為母親的死,剛跟父親吵了架。母親已經病入膏肓了,沒有求生意志,父親便籤字幫助她了結了這痛苦的半生。他覺得如果當初父親沒有簽字,也許還能再多陪伴母親幾天,於是跟父親爆發了激烈的爭吵。這天,他想母親想得緊,放學後便想經過巷子去山上看看母親的墳。

總之就是他路見不平,但是對方人多,他打不過。不過,打不過但跑得過,他拉著校花段楚楚就鑽進了巷子旁邊很久沒有人打理的茶樹林。這茶樹林密密匝匝、暗無天日,樹枝上佈滿了蛛網,覆蓋著好幾十畝地。平時這林子裡就鮮有人煙,更別提這樣溼溼嗒嗒的下雨天。

兩個人在裡面東鑽西走,好不容易擺脫了混混們的追趕,但是也徹底迷路了。

段楚楚飢腸轆轆,淋了雨受了驚嚇,又不小心扭了腳,怎麼也走不出林子。好在林子最中間有一片豁然開朗處,架著茅草棚,想來應該是很久前看林人的休憩處。

江宸將人帶到棚中,生了火,將溼衣服脫下烘乾。段楚楚扭扭捏捏不願意脫衣服,江宸無奈,只好用自已的衣服和剩餘的茅草在兩人間搭了個障礙物,阻隔開視線。

夜幕很快降臨,雨勢也變得更大了。他爬上茅草棚的二樓,胡亂用些乾草鋪好了兩個床位,將段楚楚背上來休息。

俊男靚女的,又在十六七歲這樣衝動和不計後果的年紀經歷了偶像劇般的故事情節,很自然地便擁抱到了一起,無師自通地發生了一些事情。

好在,談戀愛歸談戀愛,兩個人卻並未耽誤學習,甚至反而因為有了一份心靈寄託而更加刻苦,最後雙雙考取了星城的著名大學。大學四年的江宸和段楚楚可謂是一對神仙眷侶,好不逍遙快活,如果沒有後來的事情,想必如今孩子都會叫人了。

三年前,段楚楚一直作為重要工作人員參與的課題組突然有了突破性的進展,並獲得了美國某研究中心的資助和邀請。江宸當時已經將婚房準備完畢,買好了鑽戒準備求婚,突然收到了段楚楚要去美國的訊息。

得知訊息的他火急火燎地趕去找段楚楚,兩個人抱在一起痛哭,然而最終段楚楚還是覺得機會難得,前途更重要,撇下他走了。

機場,段楚楚眼含熱淚,擁抱著江宸說:“你等我,等課題結項了我就回來跟你結婚。”

飛機起飛後,江宸的一顆心也碎成了無數片。

他不記得自已是如何魂不守舍地回到家的,只記得開車差點追尾,又闖了好幾個紅燈,最終被交警攔下嚴厲處罰。

從回憶中拉回思緒,江宸望進深沉的夜色裡。

三年了,段楚楚還是沒回來。

三年了,他不想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