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過一整個黃昏,又緊趕慢趕了約莫一個時辰,前方終於開始出現稀疏的火光。

此時正是初冬天氣,一路走來惹得寒氣滿身,得虧欣寧走時順便多帶了件襖,披在齊漢笙身上意外的還挺合適。

來到正門口前二人翻身下馬,一踩地,漢笙只覺腳心發怵,環視四周,似有暗流湧動。右手在外緊握逐江掠浪,左手背藏掐住“白日青煙”,謹慎地抬頭向天上張望,瞧見納蘭魄還在附近盤旋,這才悄悄放心,示意欣寧跟緊,二人向婆鎮裡面走去。

欣寧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意識到小楓現在很緊張,於是貼耳說到:

“我記得這鎮上有個富商,為人和善,鄰里鄉親之間名聲很好,時常救濟災貧,我和爹爹也常同他打交道。他家夫人平素吃齋唸佛,也是位有名的好心腸。要不,我們去那裡借宿吧。”

漢笙心想可行,畢竟相比客棧裡頭魚龍混雜,現在又正值兵荒馬亂的時候,誰敢保證不生出什麼事端?而且聽欣寧的說法,這富商那裡看來倒是個好去處,姑且去走一遭,那個目暮義暉總不能在人家家裡埋伏吧。

一念至此,當即就甩開兩條腿直奔富商宅邸。來到那富商大門前,漢笙將堇變鳩召回杏黃紙中,將紙塞入袖間以便隨時取用。又將披在身上的欣寧的襖脫下,搭在馬上。

現在是酉時,並不算晚,聽牆院中有嘈雜聲就知道這家人還沒睡覺。

於是欣寧趕緊小跑上前叩門,門裡面馬上就有人回應:

“今日不再熬粥了,回去吧。”

熬粥?估計是把我們當成流民或是過路的討口子了。

“湯爺爺是我,寧兒啊!”

這老湯是個平常人家,在這兒做下人給自已和患病老伴混口飯吃。二老曾有過一對兒女,數年前兒子打仗一去不回,想來是沒了,女兒沒受過什麼人間的苦,早夭了。

也許是二老感到對兒子的愛有所虧欠,所以喜得閨女時格外上心,專門請人去起了個“寧兒”的名字,可能也正因如此,女兒的死令老湯尤為悲痛,一直堵在心頭。

而聞欣寧的出現無異於是對自已莫大的慰藉,活潑可愛、乖巧懂事的性格,讓老湯打心底裡就把聞欣寧當做親生女兒對待了,最重要的是聞欣寧的名字也有個“寧”字。

一聽是“寧兒”的聲音,老湯便開了半扇門,探出頭仔細瞧,看清來人的確是欣寧後老湯喜出望外,連忙將二人往院子裡招呼。

“寧兒啊,怎麼這麼晚了還來鎮上,一路上累壞了吧。不是告訴過你,這入了冬千萬不要亂跑,遇上狼狗、遇上強人那個都不好受。欸,你爹呢?咋只有你自已啊,這小夥子又是誰啊?”

“爺爺,您總是一上來就問東問西的,其實您不問我自已會說的。”

“哈哈哈哈哈,好好好,哦!這麼晚了,肯定沒吃飯吧,我去給你拿些。”

“謝爺爺,是有點餓了,不過不著急,我想還是先去見皮老爺更好。”

老湯表示贊同,三步並作兩步的往前帶路,可走在後面的的漢笙卻越走越不安,因為這裡的詭異氣息比外面更甚。難不成此地還真有古怪?

漢笙不安地想問什麼,不過不等開口,老湯先悠悠開口道:

“寧兒啊,也許是我多嘴了,但我覺得先和你透透氣會更好。其實吧,這陣子夫人病倒了,皮老爺已多日不見笑臉。你倆進去打招呼不用多待,他自不會多留你們,識趣點快出來就好,不要再讓老爺多操心。”

欣寧答應了一聲,隨後來到了皮老爺的房前,老湯叩門三輕一重,才又稍稍敞開一條縫,靠在門縫邊上對裡面彙報。

皮老爺正在被丫鬟伺候著敷熱毛巾,近期因為夫人的病過於操勞,常常頭痛欲裂,需要不時熱敷緩解疼痛。聽是聞欣寧大冷天的上門,以為是家裡遇到困難,忙令老湯領進來。

一進門皮老爺就皺起眉來,有氣無力的問道:

“這馬匹怎麼也牽過來了,為什麼不立刻引進馬廄裡?”

老湯回答到:

“老爺,您知道的,看門的就是這個點吃飯,前院就我一個,捯飭不過來了。”

皮老爺沒有追究,吩咐丫鬟去偏房點起燈來,再去廚房端些餐品去,跟老湯說今晚不用看門了,吩咐他跟去偏房打掃一番,順便把馬牽走。

這時二人才有機會給皮老爺行了一禮,漢笙一邊行禮,眼神一邊瞥向臥室,心中篤定,環繞整個鎮子的邪氣,就源自那間臥室。接下來他沒有理會欣寧與皮老爺的寒暄,注意力全放在那間臥室上。

皮老爺與欣寧交談時,得知她父親死於非命,更是愁上加愁,忽然胸中氣血淤積,感覺不適,便要送客,回房休息了。

之後二人被安排在那處偏房,飽餐一頓後,欣寧還去簡單泡了個澡,隨後累的直接就睡下了。

漢笙則和老湯喝了點酒吃的很慢,等欣寧洗完後,才一起開始收拾碗碟,老湯見他幫自已如此懂事,這一下子就把話匣子開啟了。但又怕吵醒欣寧,所以倆大老爺們就在一旁說悄悄話。

從老湯自已的悲慘經歷講起,一直講到現在,漢笙認真表達自已想法的同時還把話題往皮老爺身上引,不為別的,就是想知道他夫人得的到底是個什麼病。

漢笙見機順勢一問到:

“皮老爺真是大善人,只可惜善沒善報啊,他夫人卻生了一場無妄之災。”

“你說劉夫人啊,誰說不是呢!應該是一個周前吧,劉夫人在街上突然昏倒,從此就一病不起了。一開始,好歹能吃喝,但是最近就經常昏迷,最厲害的一次,一日昏迷了十個時辰,老爺都要愁死了!”

“湯爺爺可曾見過夫人病時模樣?”

老湯陷入思考默不作答,只是一個勁兒的搖頭,一聲長嘆嘆出來個“嚇人”。

“嚇人?”

漢笙聽得一頭霧水,於是把凳子往前拉了拉追問到:

“難道是面色蒼白,沒有血色,白的嚇人?”

“是,但不完全是,感覺臉上紅的白的黑的都有。我知道的是夫人經常吃點東西就噁心嘔吐,止都止不住。”

“哦?那有沒有發熱的症狀?”

“呃,反正我看著夫人的臉頰就和腫了一樣,再具體的我也不清楚了,那些大夫診完後,眉毛都跟哪擰麻花似的,你能說出來,你說的應該就是對的吧。”

昏迷、噁心嘔吐、發熱、兩顴漲高潮紅,像是蠱毒!

漢笙沒說出口,沒有見到本人,終究是無法判斷,不過他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答案了。

因為這夫妻倆濟民結官口碑很好,所以仇人報復的可能性也很小。而且就算有仇人,通常也是屠滿門、毀生意,而這種只逮著一個人欺負,死也不讓死,光吊著一口氣的,搞這麼複雜不像是真心報仇的主。

記得自已是從西北進的白地嶺,走了也就幾個時辰的路程,要出去的話西北當然是最近的,但是目暮義暉肯定會堵在西北方,只能走別處,而最好的選擇便是東南方,可以直接逃出植國,婆鎮便是其必經之路。

這方世界百國千宗林立密佈,除了最底層,凡是有些社會地位的人,都懂一些法術。像寄生蟲這樣尋常的疾病,這麼多時日這麼多郎中都沒頭緒,一定有鬼!而且這個“鬼”的水平還不低。

所以這件事不排除是目暮義暉他們搞的鬼,能夠這麼煞費苦心且水平高深,怕是沒別人了。表面上是那劉夫人生了場病,但其實是衝自已來的。

但是有什麼用呢?一個蠱蟲難道還會敲摩斯電碼彙報自已的位置嗎?

老湯收拾完碗碟後就沒再留,他就住在隔壁,臨走前打了聲招呼,說有事兒就出門去右手邊第一間房找他,一晃準能醒。

漢笙把老湯送回去後回到偏房,見天色尚早,便從懷中拿出一根堇變鳩的羽針,然後開始在左手臂上描摹起一道“五毒紋”,羽毛根部十分銳利,很快就完成了。

摹紋一道修習者不多,相對於符籙、法陣、丹藥等並沒有明顯突出,導致有些旁落衰敗。摹紋之道通常是將符文印在身體上,可以隨時快速的激發力量,且穩定持久、自身消耗輕微降低。但是說實話,這些條件僅對天賦較差者、無法修煉者有吸引力,強者壓根就瞧不上那點助益,還浪費修煉時間。

但清照君羅婭唯天賦異稟,摹紋造詣依舊非凡,時常研習,戰鬥中,靠著摹紋隨時發力的優勢常常後發先至,修煉時,與身上摹紋相契合的功法會更加得心應手。

這“五毒紋”是專門剋制蟲邪蠱毒的,既可以提升自身毒抗性,也可以壓制他人的毒素,而且有了“五毒紋”,修煉蟲蠱一脈也會容易些。

摹紋和功法一樣都需要適應熟悉,好處是時間成本更低。

“這樣應該就沒大問題了。”

說罷,漢笙坐到床上緊闔雙眼、盤腿屈膝,開始調動全身氣力運作五毒紋,左臂上的符文一直髮出淡淡的光芒,大概小半個時辰後,漢笙出了一場大汗,清爽無比,腰不疼了腿不酸了,一蹦都有三米三了。

做了一個帝王豪華版spa,好好的給身體消了消毒。轉念一想,可以給聞欣寧也印上,既能當做她元能控制的入門練習,也能鍛鍊身體嘛。

二話不說,漢笙輕輕的將欣寧的左手臂託了過來,三下五除二就刺完了。欣寧睡的很死,以至於全程都沒有一絲阻礙。

轉頭又用二手洗澡水擦了擦身上的汗,和衣而眠。

兩人一口氣睡到九點多鐘,巳時時分,若非被外面嘈雜聲吵醒,恐怕還能繼續睡。

漢笙先被吵醒,呆呆地不明所以,張望時,恰巧欣寧也醒了,在確定沒有危險後這才鬆了口氣。

仔細辨聽,發現嘈雜聲是從昨晚拜訪皮老爺的屋子裡傳過來的,記得劉夫人的臥室正是在那裡。

漢笙心中暗自焦慮,就怕是那劉夫人突然被蟲蠱控制,要真那樣估計是難走了。

欣寧的臉有些羞紅,自已昨晚上是和小楓一個床睡的!畢竟男女授受不親,她需要個什麼東西緩解尷尬。

這時她突然發現,為啥她睡了個覺起來,左臂突然多了一條歪七扭八的鬼畫符?

有就有吧還擦不掉,擦不掉吧還怪癢。癢你撓它還怪疼,忍著撓完不癢不疼了,瞅一眼這玩意兒心裡還膈應。

漢笙見狀忽悠到:

“乖姐姐,你不是想學法術嘛,這東西叫五毒紋,可以幫你把身體裡的汙濁排出來呦,排出來不僅可以延年益壽,還可以青春永駐哦。”

欣寧一聽這話,情緒平復不少,感覺她看這五毒紋的眼神都溫和了。

“原來是這樣嗎!小楓真好,那我怎麼修煉吶?快教教我。”

“呃,姐姐的本源在胸口,感受它的存在,然後引導力量去五毒紋的所在。”

感受本源所在,並引導力量貫通全身,這個過程有多種說法:“開智”、“開脈”、“蒙醒”、“入道”等等。最常說的是“開脈”,而這往往需要數月甚至數年的練習,不過漢笙對自已的教學能力有信心,加上欣寧無敵的天賦,絕對可以三個月內學會!

“小楓?”

“嗯?腫麼惹欣寧姐。”

“它發光了是不是就算成功了?”

“啊?”

看著散發淡淡光亮的五毒紋,這個光澤飽滿度甚至不比自已差多少,一個從來沒有上過幼兒園的孩子,上學第一分鐘就會讀課文了?老師都還沒教呢!

“啊~哈哈,呃……算呀,這就是成功了,姐姐真是棒棒噠!”

“厲害吧!嘻嘻。”

“厲害,太厲害了。”

歡快之餘,外面的嘈雜還沒完全消失。欣寧被外面吸引好奇地問到:

“外面發生什麼了?”

漢笙打趣道: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欣寧還真聽了,起床下地就朝外面走,漢笙緊跟上去,二人來到昨夜見皮老爺的那間房前。

只見皮老爺癱在屋子大堂,被幾個僕從攙扶著,已經哭成淚人,面色難看,情難自禁,哭到傷心處,咳嗽不止,憋的難受幾乎暈厥,氣息奄奄出多進少,恐怕時日無多。

進堂再看,劉夫人臥室內烏泱泱十幾號人,擺著祭祀法壇,雲籙幅圖,但是一個個都灰頭土臉的低著頭,只有一個仙風道骨的居士閉目挺立一旁,而那劉夫人倒是醒著正被喂著粥。

漢笙心中奇怪,實在看不懂這番景象,這時老湯三兩步顛過來,關心到:

“累壞了吧,昨晚上睡得咋樣啊?餓不餓?餓就隨我取去。”

漢笙沒有接著老唐的話講,直接問到:

“湯爺爺,這是怎麼回事?”

老湯顯得很遲疑,他不知道該不該說,說又該說些什麼,漢笙見他如此為難,便要繞過他直接去問皮老爺。

老湯一驚,趕緊拉住,說到:

“老爺現在這個樣子,不敢打攪哇。我告訴你、告訴你,臥室裡那幫人是老爺請來給夫人看病的方士,剛才設壇做法讓夫人醒來了。”

“這可是好事啊,那又哭什麼?”

“哎呦,打頭那道士說夫人體內什麼,呃……反正就是邪氣特別多,現在已經是病入膏肓了!”

正說著,那道士不知何時自已走了過來,衝著漢笙和欣寧作揖,二人趕忙回禮。

那道士悠悠開口道:

“哈哈哈,兩位小友,老夫有禮了。吾號‘枕酩上人’,與徒兒遊歷至白地嶺,受邀來為此劉夫人醫治。敢問兩位貴姓。”

漢笙見這人倒是客氣,也禮貌應到:

“免貴,椎名楓,這位是我姐姐,我兩人也是恰巧遊歷至此,來此借宿的,不知此間發生了什麼?”

“哈哈,我觀小友氣質不凡,想來定是有些本事傍身,不知可否願意幫老夫一個小忙?成必重謝。”

這道士沒有回答自已的問題,反倒是自已又提了個請求,漢笙故意不回答,假裝思考起來,就是等那道士再開口解釋。

道士見漢笙久不言語,說到:

“鄙人素愛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劉夫人的病貧道有個土辦法,只需要小友肯捨得些法力,稍稍相助便好。”

欣寧分辨不出這道士是江湖騙子還是真的高手,但她的直覺認為能行,就在漢笙身後扯了扯他的衣服,示意答應那道士。

漢笙現在只想趕緊逃出植國,其他什麼都不想,不過心中生出一股強烈的好奇,那道士的重謝是什麼東西?帶著疑問試探開口道:

“前輩方才之言謬讚了,我兩人哪有什麼能叫您瞧得上的本事啊,非是小輩不願出力,只恐法力微薄,元能淺顯,忙中出錯反而添亂,要是得不償失小輩實在是……唉。”

說罷拱手作揖,面露悲色。

那道士會心一笑,復言道:

“小友切莫謙虛,此事你定可勝任!只要小友肯幫忙,我願將此松煙寶墨,贈你一錠。”

說罷,便從納袋中取出一塊纖竹描金的墨錠來,反面寫著“柳絲墨”三個瘦金字。

柳絲墨!

漢笙眼前一亮,這《異撰》想要修復需要五種材料,分別是“柳絲墨”、“桑椹硯”、“茱萸印”、“枇杷紙”、“荔枝筆”。其中尤數紙、墨最為重要,而現在“柳絲墨”就在眼前!

而且就算不修復《異撰》,這柳絲墨的用處也大了去了。

若是製作書籍,少說萬年不褪色,如果寫錯了,只需要用一種紅蓮散發出的香氣燻蒸就可以清除,當然,為了防止墨跡被人故意用香氣清除,隔絕空氣封存三個月就可以更好的防止墨跡被香氣清除。

若用柳絲墨來畫符文,可以使符籙、摹紋的威力翻倍。還可以用來泡藥浴,以滋養元能本源。

總之這玩意除了不能喝,就是個妥妥的萬金油。柳絲墨水的價格不算奢侈品,不過這塊錠的價格可就高多了,它可以研磨出不計其數的墨水,眼前這塊的大小差不多滿足一部《異撰》的量了。

漢笙怔怔的出了神,沉浸在自已的想法中,還是欣寧提醒過後才猛然回過神來。

一旁奄奄的皮老爺聽到這邊的對話,激動的走來,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樣,一口氣對著漢笙和道士許諾了諸多好處,又是金銀珠寶、絲綢瓷器;又是天材地寶、功法秘籍,只懇求能出手相救。

望著皮老爺、老湯殷切期待的神情,甚至欣寧也是一臉嚴肅的等著自已的回答,這波真是被架的高高的下不來了。

其實漢笙不是不想救,不過確實是有所顧慮,如果那真是目暮義暉的傑作,萬一一個不小心,讓他知道了自已在婆鎮裡面,可就真的麻煩了!

但話又說回來,柳絲墨的確十分具有誘惑力,機會千載難逢,這筆買賣任誰都知道非做不可。況且自已還有赬玄駒能日行千里,又有堇變鳩上天入地,誰能追的上?

一念至此,漢笙心中已有選擇,只見那道士順勢做了一個“請”的動作,漢笙沒有言語,只是順著道士請的方向走去,二人一起走進了劉夫人的臥室,接著,緊閉門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