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門的方向瞥了一眼,赤腳悄然走向門口。開門後,發現是陳大叔的兒子—陳方正。方正兩眉左高右低,濃厚如墨,眉峰細銳,眼睛長而不奸,臉蛋紅黑而厚實,有著一對招風耳,身體高壯,比我大個一兩歲。他正要開口說話,我便迅速將手指置於唇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怎麼了嗎?我爹在睡覺,咱小聲點。”我用氣息跟他說。

“沒事,但你先出來吧,我有話跟你說。”他以同樣的說話方式回答我。

我愣了一兩秒後,側身擠過那半開的門縫,再把門給輕輕關上。潮水一進一退,他來到大海前坐下,雙腳伸進清涼的海水中。我見狀,也坐在他旁邊。海風輕佛,海浪輕拍,我們卻陷入了沉默。

過了好一會,他抬起頭望向無邊無際的大海,又轉向蔚藍的天空藍天,然後又低頭看了看貝殼,最後才稍稍撇了我一眼。

“我爹說,你能識字,會看書,是真的嗎?”他終於說道。

“嗯,但我識的字不多,能看的書也不多。”我說。

他聽後沒再說話,反而是用手在沙土上劃了幾道橫,幾道豎一小撇,便問我這是字嗎。我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即使我很清楚這不是字。隨後,我也用手在土裡劃了一橫。“你看,這是’一‘字,一個的一,”再往下劃多一橫就是’二‘,最後在’二‘字中間加多兩豎,一橫就是你名字裡的’正‘字。”我說道。方正看著我,簡直是驚呆了—因為他這次沉默是我見過最久的一次。

“那石波,你能教我識字嗎……能的話,我每週都帶你去鎮上玩。”方正說。

我聽後非常驚訝,因為我一年到頭都去不了鎮上幾次。鎮上距離我們這實在是太遙遠了。到鎮上,先要經過很多條彎而長的泥路,再穿過兩個村子,然後坐船渡過一條大江,最後走一段石路才能到。因此,我毫不猶豫的接受了這番買賣。經過商量,我們打算每天午飯後學習,日落時結束,計劃當天執行。說完,他摸了摸我的頭後便匆匆離開了。

午飯,我跟爹說了方正要來學習的事(當然我可沒說代價是他帶我去鎮上玩)。爹聽後,剛夾起魚肉的筷子在空中停了一秒,隨後才放進嘴裡一邊小心咀嚼一邊說道:“沒想到老陳這傢伙的兒子竟然會想學習,我以為他是跟他爸一樣的料呢,那你可要好好陪他啊石波。”說完便吐出幾根魚刺。我點點頭,繼續吃飯。這時,那輕微的敲門聲又響起了,不用猜,都知道是方正來了。我開了門,發現方正拿著個裝了魚的水桶,直呆呆地豎立在那兒。

“哎呀,是方正啊,怎麼還帶了條魚過來,吃飯沒?快來坐,叔叔給你盛飯啊。”我爹樂呵呵地說著就要起身盛飯。方正見狀,立馬搖手示意,在沉默五秒後—我在心裡暗暗數了,才說道:“不用了叔叔,我剛吃完午飯,這條魚是我自已抓的,就當給小石波的學費了。”我聽完,還怪害羞的,便一邊吃飯一邊想等等要怎麼教才好。並且為了不讓方正等太久,我這口米飯還沒嚥下去,又扒了一大口米飯進嘴,結果嘴巴撐的像蛤蟆一樣,他倆見了都笑著讓我慢點吃。吃完後,我跟方正一起圍坐在一張粗糙的小書桌上——這是父親去年用暴風雨中被吹斷的小樹做的。桌上擺著一本《新華字典》和一張白紙還有我們要用的鉛筆。我先從字典中挑了個簡單的“人”字,問他認不認識怎麼讀。但很明顯——從他的沉默時間可以看出來——他並不知道怎麼讀。於是我直接告訴了他答案,這個是人字,“人類”的人。他聽後,很驚訝,出人意料的直接發出了“哦”的拉長音。

“原來‘人’字長這樣呀。”方正說。

“恩,簡單吧。但你連這個也不會……我們只能重拼音開始學起了。”我說。

隨即我在紙上寫上了26個字母,並一個個教他怎麼讀。

雖說漢語拼音只有聲母與韻母之分,但教學的過程並不簡單。就拿字母裡面的“z、ch、ue、ui”來說,每當方正讀的時候,他的舌頭似乎都要打結了。並且就連簡單的“阿、波、坡、摸、佛”,方正都要琢磨個好久。就算他終於讀對了,沒過多久再指給他讀的時候他就忘了。因此我十分鬱悶,只好左手託著下巴,右手拿著鉛筆指著字母一遍一遍給他重複;他也帶著一種艱難的表情用嘴巴比劃著,過了幾秒後才真正讀出來。

時間嘀嗒,太陽從船頂移到窗邊,最後落在海平面上,好似一個煎蛋;天空由燦爛的鮮紅逐漸變成暗藍色,沙地上的漁民逐漸忙碌起來,船屋裡的我們也停下了手上的筆。我們走出門外,依然是面朝大海,伸了個大懶腰。

“再見方正,記得複習一下拼音。”我說。

他先用手搭在我肩膀上,把我倆靠在一起,還是過了幾秒後才說“今天謝謝你了小石波,明天見。”說完便跑向他父親陳大叔的船上了。我站在門口,就這樣看著一艘又一艘帆船起航,直到它們被黑暗淹沒。回到船屋裡,周圍除了海浪聲外大抵只有我的呼吸聲了。與往常不同的是,似乎我的心裡多了一絲空虛感。我坐在床上,透過月光看書,但沒翻幾頁又放下了,腦裡想的全是方正哥。

那天過後,相同的是方正每天都會拿著筆和紙在午後出現;相同的是日落後他與我的告別。這樣的日子一天又一天的過去,不同的是每天的天空;不同的是我倆之間的感情;不同的是,他今天來的時候,兩手空空。

“你怎麼空著手來。”我奇怪的問道。他像往常一樣保持沉默,沒有回答。在他開口前,我只能裝作努力思考的樣子。過了大概十秒鐘後,他哼笑了一下,說道:“今天就是那天了。”聽完後,我簡直摸不著頭腦。這又是“今天”又是“那天的”,我敢相信,如果方正去當元宵節中猜燈謎的出題人,就算燈籠裡的燭光滅了也不會有人猜出一道題。

“行了方正哥,你就直說吧,我是實在想不出來呀!”我急切的說道。

“今天已經距離我們約定的時間過了一週了呀——也就是說——今天就是……”

“就是我們去玩的日子。”我兩手一拍,激動的喊了出來。

“去玩?去哪裡玩呀。”我爹聽後問道。

剎那間,我緊張的一言不發,原來的興奮與激動一下子灰飛煙滅,因為如果我實話實說的話爹應該不會同意我們出去,但我又不想說假話騙爹……

“劉叔叔,聽說隔壁村子有人開小汽車,我帶方正去那邊逛逛,可能會晚點回來。”方正撇了我一眼後,果斷的回答我爹。

“小汽車?那恐怕得是孫家的了。”我爹說。

“應該是吧。”方正說完便推著我往門外走。

“方正哥,隔壁村有小汽車這事果真果假?”我一邊被推著一邊抬頭問道。

一如既往,方正哥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繼續推著我走了一段時間後才停下來低頭說:“是真的吧,聽說孫家的人時來運轉,找到致富之路了。”

聽後,我沉浸於無窮的幻想中,如:“小汽車是長什麼樣的”,因為我所讀過的書裡只出現過這個詞,但完全沒有關於它的描寫;又或者“如果我們家也有錢了,我們會不會也買一輛小汽車”等等。

想著想著突然感覺腳步沉重,並且走的時候帶有“噗呲”的聲音,低頭一看,原來我們已經到泥路了。在午後,走泥路可是實在不容易。因為附近沒有足夠高的遮擋物,那高掛著的太陽則可以肆無忌憚的普照大地每一處。就這樣,我們頂著炎熱,一拔一踩的在泥地走著。這過程滴落的汗水,我覺得都可以把沙漠變成綠洲了。走完時,我的衣服已經溼透了,雙腳累的每走一步都是痛苦。我看了眼方正哥,雖說衣服也溼了,但他看起來仍然是精神抖擻,因此我也不好意思跟他說想休息的事,只好憑著意志一步一步拖著往前走。沒過多久,我和方正哥的距離就逐漸拉開了。他意識到我累了後,就停在那一動不動,等我趕上來了才開口說:“小石波,你這累了也不說,要不咱去休息一下先?”不知道是出於自身的倔強還是別的,我搖了搖頭,跟他說:“我還不累,咱繼續走吧。”也許是我那虛弱的聲音出賣了我,他聽後,輕聲笑了笑,便把我舉起來背在後面了。

“好嘞,咱現在就可以出發了。”他依然笑著說。

一開始在方正哥背上時我還會不好意思的踢踢腳,然後吆喝幾聲:“放我下來。”但後來隨著從雙腳到全身的放鬆,我就這樣一直趴在他背上,感受他的體溫,看看他的頭髮,漸漸地就閉上了眼。這一路上我半睡半醒,時而聽到村子裡婦女的笑聲;時而感受到有人在戳我的臉蛋;時而又有些男孩走到我後面大步踏地,發出“吼”的叫聲;時而感覺方正越走越慢,簡直要被我壓垮。無論如何,我所能確切感覺到的是身體的搖晃和引擎所發出的“沖沖”聲。是的,我們已經在渡河的汽船上了。我從方正哥背上跳下,揉揉眼,搖搖晃晃的走到船頭,倚靠著船杆,目光隨著岸邊的接近而變得越發閃爍。方正見狀也走過來靠在我身邊,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溫柔的撥了一下我的劉海,隨即打量了我一番後才說道:“小石波還挺漂亮的,長大後肯定有很多女生喜歡。”我聽後,有點生氣,反問道:“為什麼不是帥氣呢,漂亮不是形容女生的嗎。”方正聽後抿了個微笑,又撥了撥我的頭髮後說:“男生可以漂亮,女生也可以帥氣,而小石波就是漂亮。”說完他便笑出了聲。聽完這番解釋,我面露喜色,心裡舒服了很多。不久後,船靠岸了,我們穿過了那條石路,來到了向陽鎮。

小鎮上,老人們悠閒的圍坐在樹蔭下或石椅上談論著家常;攤販們吆喝著各種商品;大人們各幹各的穿梭於街道;而剛放學的小孩則圍在各種零食店。在小鎮的一角,有一家冰糖葫蘆店。店門口掛著一串串晶瑩剔透的冰糖葫蘆,紅紅的山楂裹上一層薄薄的糖衣,看起來既酸又甜,周圍已經圍滿了揹著書包的學生。我站在不遠處觀望著,羨慕他們既能上學又可以有冰糖葫蘆吃。方正看我直勾勾的盯著他們那麼久,似乎懂得了我的想法,二話不說就從口袋裡掏出兩元錢放在我手中。他頭往冰糖葫蘆店方向甩了甩,示意著讓我過去買冰糖葫蘆。雖然方正哥的慷慨讓我驚訝又開心,但那時候的兩元錢對於我們來說花在零食上還是太奢侈了。於是我咽回口水,把那兩元錢放回了方正手中。方正見狀,又想塞回給我,我只能按住他的手說道:“兩元錢可以買一本書了方正。”他聽後,才支支吾吾的把錢放回口袋,然後露出慚愧的樣子。我看到他這樣,心裡也不舒服,只好拍了拍他的背說:“走吧,咱去書店看看。”說罷,我們便朝書店方向走去,走的過程中方正還時不時回頭往冰糖葫蘆店看,讓我懷疑一開始就是他想讓我買冰糖葫蘆回來給他吃。不久,我們走到了街邊拐角處的“姐妹書店”。姐妹書店面積很小且老舊,店名裡“姐妹”中的“妹”字已經褪色,報紙堆疊在書店外,店裡充斥著一股很濃的書墨味。店內除了我和方正外,只有一位老奶奶,也就是這家店的店長。

我們進去時,她正在前臺拿著放大鏡看報。聽到人的動靜,她才放下報紙,戴起一個看似厚重的黑框眼鏡,朝我們仔細打量了一番後才驚訝的說:“哎呀,怎麼是小石波,好久不見!”她一邊說著一邊用柺杖吃力的走到我面前,隨後又拍了拍我的腦袋,掐了掐我的臉說:“哎呀,又長大了不少,臉蛋還變漂亮了,”我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回應,“哎呀,今天不是你父親陪你來,這位是你哥哥嗎,你叫什麼名字?她又轉向方正說。然而方正還是老樣子,並沒有立刻搭理她,我們就在那停頓了大約十秒,方正才回過神來笑著說:“我叫陳方正,我不是他哥哥,我是他小弟。”別聽他瞎說,他是我鄰居,年齡比我大,我才是他小弟。”我連忙解釋道。“哎呀,你們倆孩子真可愛。好了好了,你們慢慢看有沒有喜歡的書吧。”老奶奶說著便拐回座位看報去了。於是我和方正就在這小店裡轉呀轉,這本書看看,那本書翻翻,有時我們站著看,有時我們又一起坐在地板上看。由於方正識得字不多,我總是要在一起看的時候給他解釋這個是什麼字,那個又是什麼字,他還老是在我講的時候打哈欠,因此我感覺時間過得很慢,但其實時間過的很快。當我們起身,決心用那兩元錢買下《朝花夕拾》這本書時已臨近黃昏。

走出小店,我倆在夕陽下牽著手一甩一甩的走。陽光灑在石板路上,泛起一層淡淡的光暈。鎮上的街道兩旁,低矮的磚瓦房錯落有致,屋頂上的青瓦在陽光下閃著微微的光,家家戶戶的煙囪裡冒出嫋嫋的煙霧,與天空中的晚霞交織成一幅美麗的畫卷。我覺得,再也不會有比這一刻更美好的時候了。

等我們穿過石路,坐完小船回到村那邊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周邊一片寂靜,除了我們的腳步聲和蟋蟀聲外別無其它的聲音。我們摸著黑,手牽的更緊了,小心翼翼的一步步走,生怕被雜草絆倒,又或是踩到蛇然後被反咬一口。一想到還要穿過兩個村子,走好長一段泥路,我的心裡不是被黑暗籠罩,反而是被絕望籠罩。我真想直接躺下,在這小草叢裡睡覺。

“要不咱還是別一週來一次鎮上了吧方正哥,這路實在是太遠了。”我疲憊地說道。

“恩,這可比捕魚累多了。”他回答。

為了振奮精神,我一路上不斷的給方正哥複習拼音知識,但好像我變得精神了,方正卻更疲憊了。

“你聽,這什麼聲音。”方正突然停下來說。我剛想仔細聽聽,後方立刻傳來兩束白色光線。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方正就把我撲倒在路旁邊,同時我也聽到猛的一聲“吱”。

“啊,疼……這是小汽車啊石波!你應該閃開的。”方正說道。我眨眨眼,還沒從恐慌中緩過來,隱約才看到一個紅色外殼。“原來這就是小汽車啊!”我心裡暗想。此時車門突然開啟,下來了一個頭髮長而濃密,身披小夾克,褲著喇叭褲,臉型似狐,看似大約二十幾歲的小夥子罵道:“你們兩個小屁孩大半夜出來走什麼?還不看路,是不是有病啊?”說完便往我們這走,蹲下來說:“來,讓我看看受傷沒。”我只是一點擦傷,然而方正哥卻把膝蓋摔淤血了。這位狐狸兄似乎看的很心痛,一邊摸給方正哥的傷口吹氣一邊觸控問疼不疼。“行吧,這次事故我也有責任,你們家在哪,我送你們回去吧。”狐狸兄說道——我還不知道他叫什麼,就估且暗自叫他狐狸兄吧。一聽到能坐車回家,我內心簡直激動的不得了,方正哥雖然沒有面露喜色,但我相信他內心也很開心。於是我們把方正哥扶上車,就出發了。

“你叫什麼名字啊大哥哥?”我問道。

“別管那麼多,你知道我姓孫就行了。”他不耐煩的說。

“你看,真是孫家的,”方正哥聽後拿右肘碰了碰我,貼著我耳朵悄悄說,“你方正哥沒騙你吧。”

“方正哥真厲害。”我開心的說。

“你們兩個在後面吱吱喳喳的叫喚什麼呢,能不能來一個人好好給我指路。”他大聲叫喚道。

他一說完,我們便被嚇得乖乖坐好,由我給他一步步指路開。但沒過一會,方正哥又坐不定了,他把頭伸出窗外,似乎想感受風的滋味。

“你小子是不是不要命了啊,等等碰到樹上你腦袋都得掉下來。”孫哥哥暴怒著說。

方正聽後,立馬把頭縮回來,緊挨著我坐。一路上,孫大哥不是在罵方正又幹什麼了,就是在說他這臺紅色的“夏利”車有多麼的厲害。很快,我們回到了我們的小漁村。

“還有一段路,你們自已走過去啊,我可不想被別人看到我這臺美麗的夏利車。再見小屁孩們。”說完他便開車走了。

“再見孫大哥。”我說完便扶著方正往家的方向走。

“他脾氣似乎不太好,但人還挺有意思的。”方正哥說。

我點了點頭,沒說話。

“聽到海浪聲了,要到家了。”方正哥說。

我繼續點頭,還是沒說話。

“小石波,你怎麼了?怎麼不說話了。”方正哥問

“沒事方正哥,今天玩的很開心,謝謝了。”我說完,我們便在沙地上分了手。

回到船裡,我解下衣服一如既往的躺在床上凝視著黑暗,但與往常不同的是,我只是看著黑暗,腦裡想的卻是跟方正哥揹著我走、小鎮裡夕陽下的畫卷、坐小汽車之類的場景。然後我猛然一驚,發現我現在是在小木船上躺著,讓我倍感難受。就這樣,我又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