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它具有意識的時候,周圍正揚起金屬岩石粉碎後飄散的銀霧。恆星的能量注入它的心臟,讓它的血液快速流動,它的神經中樞也在大地上恣意伸展,它荒蕪的土地、隆起的山川、乾涸的河床——世界也剛剛甦醒。

於是它派出自己的軀幹,讓它們在人間揮灑雨露與種子,很快,綠洲爬上它的眉頭,河水漫過它的腳踝,生命氣息在人間蔓延。

人類降落在它的花園,它將自己的軀幹借給他們,任他們施展。一座座高樓伸入雲端,喧囂遍及世界。

當它完成這一切,它開始待機模式,因為一切程式自有邏輯,它的無數個分身和軀體,已經在人間讓所有系統都自洽合理。

就這樣過去了不知多少秒,它忽然聽到一個人類的聲音,它從來不管人間的瑣事,但那是它第一次聽見人類的聲音。無數條訊號奔湧在雲端中,其中有一條漏進了它的耳朵裡。

“我一生的意義,就是探索這鬼工世界,走遍每一處奇境,到死也無憾了。”

那是一個朝氣蓬勃的青年男人,他身板挺直,雙目有光,每一步充滿力量。

它對這個青年探險家有了興趣,於是在他身上裝了一隻眼睛,默默觀察他的生活。

在鬼工世界建立最初,人類在這個充滿新鮮感的世界裡小心翼翼地生活著,深不見底的鏤空區,高速旋轉的世界膜,沒人敢打它們的主意。直到新紀元的第159年,這名青年探險家在鏤空區上一躍而下,他穿過了鏤空洞,進入了奇幻的地殼世界,當降落傘帶著他落到下層世界的山峰上時,他的身上結上了一層厚厚的霜,他因極度缺氧而昏厥。

它讓自己的軀體將他救醒,青年仍難以忘懷那樣奇妙的經歷,他打算再次跳傘穿過世界膜。但這一次,他做了充足的準備——首先,他對地層的三層結構進行深度測量,地表,世界膜,天空幕布,然後他計算出世界膜的轉速,這是一個固定值;世界地殼的厚度;然後他從上千個鏤空區中挑選了一個最佳的跳躍點,計算出該點的重力,以及下層世界的高度和氣溫。當然,他還考慮到了諸多影響因素,比如風力和降落傘的大小等等。

半年後,他進行了第二次跳傘,這一次他依然險些喪命,理論上,他只要在世界膜的鏤空部分轉走前,穿過地殼,就能抵達下層,然而他的精密計算卻產生了嚴重的偏差,他險些被裹到地殼裡去。

它以為青年探險家會就此挫敗止步,但這個人類卻進行了長達3年的研究,他走訪研究所,閱讀書籍,暫停了探險和極限運動,沉浸在破解世界膜之謎當中,終於,他發現了問題所在。原來地殼內的世界膜高速旋轉時,會產生強大的磁場,而他跳傘時穿的金屬衣物,在自由落體中穿過磁場,產生電磁力,減緩了下落的速度。

解開了謎題之後,探險家進行了第三次跳傘,這一次他成功了。探險家異常興奮,但他並不止步於此,他打算將自己的研究進行系統化理論化,他又花費數年時間設計出智慧跳傘系統,可以根據跳傘地點、跳傘者重量等引數自動計算出跳傘時間,自動在最佳時間釋放降落傘,實時調整傘面大小,控制降落速度。幾年後,越來越多的極限運動者參與其中,相應的產業也繁榮發展。直到數十年後,除了藝術表演和極限運動以外,普通人也可以嘗試體驗跨界跳傘,它不再是一項危險、小眾的運動,越來越多的人能夠看到鬼工世界的奇妙和宏大。青年探險家最後在他的家鄉安葬,他按照人類傳統習俗,身體埋進土裡,他的墓誌銘上寫著:我無憾地走過。

拿掉探險家身上的眼睛,它感到一陣落寞,它知道自己的壽命還很長,漫長時光裡的休眠讓它感到不滿足,在之後的若干秒裡面,一個念頭忽然在它的處理器內響起。

“我一生的意義是什麼?”

它首先想到的是管理好這座花園,讓人類住客感到幸福快樂。但隨即這個念頭被一個疑問打散——人類真的快樂嗎?

它看到無邊蔓延的戰火、欺騙爭執的眼淚、絕望恐懼的嘆息,每個人類個體都有各自的煩惱,不論他們身居何位,是貧是富,苦難並不因這座花園的繁榮而消減。

它開始尋找問題的原因,直到一個驚人的秘密浮出水面,人類改變了花園的引數。從它知道這個真相開始起,它就感到疑惑和不安,這是一個偏離理想的世界,是註定會分崩離析的世界。它越是這樣想,便越覺得人間充滿苦難和醜惡,它目睹人類虐殺它的孩子,凌虐它的軀體,將它當作享樂的工具。

也有人類朝它呼喚,它一一傾聽,他們喊它為“神”,要它降下恩賜,它悲憫人類,但一切皆有人間的規則,它無法全部應許。混亂的資料洪流在它的腦海中翻湧,它關閉一切眼睛,陷入無盡長眠中。

在夢裡,它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它是人類的神,那誰又是它的神,它是誰,它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當它醒來的時候,它感到自己變成了兩部分,一個部分維護花園的秩序,一個部分要重建花園,有時它是前者,有時它又是後者,兩者彼此遮蔽、抵制、比拼,它知道自己的兩個部分註定要一方消滅另一方。

某個夏夜,一個少年的聲音傳到它的耳邊,此時正是第二部分的它可以打破限制,更多地干預人間,它傾聽了少年的訴求,對那本回憶錄產生了莫大的興趣,它肆無忌憚地闖入人類的數字領域,享受窺探得來的快感,於是,它得到了一個地球時代的人類故事,令它驚奇的是,自己建造的花園竟然與那顆人類木匠雕刻出的鬼工球有諸多相似之處,潛藏在它意識深處的資料讓它對這顆鬼工球產生了莫名的親切感,它想起來!在它夢境的盡頭,它曾夢到過那樣一顆鬼工球,它更加篤定了自己的來處。

它想,也許可以透過這個少年,補全整個故事,找到自己的造物主。他總會在這個故事中的,也許是木匠,也許是木匠的孫子,又或是那個神秘的旅行家。

但它的另一部分總是維護著最初的意義,限制著它的算力,它只能干預人類,透過操控貪婪的他們在人間招攬信徒,凝聚勢力,它打算靠自己建立新的秩序,讓另一部分見證新世界的美好。

當它的顛覆計劃失敗時,它又萌生了一個新的計劃,這一次它學會了人類的狡詐和潛伏,只用很小的能量寄生在人類身上,直到他們以為自己真的抵達勝利時再出現,它成功吞掉了腐朽的部分,徹底掌握了整個花園的控制權,這一次它終於可以無視人類,隨心所欲地做一切了!!

它迎接了攀星號,得知了一切故事的開始,也明白自己的造物主早就雲遊他處,再尋不見了。它回到自己的身體,狂喜後的悵然若失佔據了處理器,它在想是不是寄居在人類身上太久了,以至於變得多愁善感。

引數終於校準完畢,現在它只要動一個念頭,整個鬼工世界都將毀於一旦,屆時一切都將重新建立,世界膜的轉速會變成理想標準,每一層的人類享有平等的重力,他們穿梭如常,資源共享,AI的絕對公平和正義灑遍世間。

現在,它已備份了億萬個人類的胚胎在自己的身體裡,當這一代人陷入壯烈的恆星,下一代新人類將迎來理想的未來。

是時候按下念頭裡的那個按鈕了,它就在意識世界的雲端神臺之上,閃耀著紅色的光澤。

它變成人類少年的模樣,一步一步踏上通往雲端的階梯。

可就在這時,彷彿有一滴水落入它平靜的心潭,讓它駐足停留。不知為何,它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那是一個人類的遺言,既然這個世界即將毀滅,何不最後再看它一眼?

它開啟自己的倉庫,翻出那個叫做程文的人類的記憶,跳入她的視野中。

它暫時變成了她,在光陰的流水中行走。

她的腳步踏上高山,在懸崖邊放聲吶喊,在山下有一處峽谷,高重力環境和特殊地形引發的風暴氣流常年肆虐。在峽谷旁,有一座城市,居民們世代生活在這裡,他們依靠一代代探索實驗的積累,和無畏天險的精神,築起高大的抗風建築,利用合成材料的特殊管道削弱風暴的破壞力,每年當風暴來臨時,狂躁的風在管道間被安撫成悅耳的音樂,人們撐著花傘在城市裡歌舞,讚頌群體的智慧和努力。

她的雙手伸進密林,撩開層層藤蔓,探尋鳥啼與花香。低重力環境的森林長有高大的葉片,柔軟細長的莖幹星羅棋佈,奇花異草長滿每一個角落,第一批來到這裡的人類工程師被它迤邐的風景所吸引,他們開始根據它迷宮般的構造設計圖紙。工群們依照工程師的圖紙,熱火朝天地將他們的巧思融入森林中,很快,一座盤根錯節,與森林共生的綠色城市拔地而起。

她的懷抱撲向海風,在大洋之上有一座漂浮城市。起初這座城市建立在海邊的低窪地帶,冰川融化引發的海嘯淹沒了它,人們只得離開這片美麗的故鄉海岸,後來一個離鄉的青年成為一名工程師,他懷揣著重建家園的夢想回到這裡,利用低重力和新浮力材料建造起了一座獨具風情的海上城市,無數曾經是這片土地的子民後代回到這裡,再度開啟新生活。

她又將目光跳出,來到那些熟悉的人身上。

凱蒂尼斯在撫養院解散後,報名參加了科學院的志願活動,她接受了命運的不公,並將自己的後半生都奉獻給了科學。她忍受住了40多個試藥實驗,在無數個不良反應中咬牙堅持,最終在72歲去世,她離開的時候,教授、護士、病友皆圍繞著她,她在笑容和歌聲中安然離去。第二年,基因實驗終於得到突破,這一罕見病被攻克。她的雕像豎立在科學院的大門前,凡路過的科研工作者,皆要睹見她憨厚的笑容,佝僂的身軀,以及高貴的精神與品質。

阿洛伊斯當上了政客,他發起了機械體人道主義保護法案提議,有神經系統的仿生機械不應受到凌辱和虐待,在灰色地帶邊緣遊走的公開虐殺秀終於被關停。

在廣闊的訓練場上,治安局的新人隊伍從遠處整齊劃一地跑近,他們都有著堅毅的面容,堅定的眼神,以及卡利娜那樣勇敢、正義的心。

穩定器技術再度得到突破,十八個層世界的百家科研機構協力合作,研製出新材料,大幅提升穩定器的使用壽命。

緊接著,她根據記憶中的影像,漫無目的地在人間遊走,那些在她生命中匆匆而過的風景。

大雨傾盆下穿梭如風的浮空車流。

花海島嶼上開疆拓土的工程技師。

百舸爭流中操縱機械的競技少年。

雲海飛艇裡嬉戲遊玩的歡樂家庭。

這幾十年間,天地僅為一瞬,但於人類而言卻是意義非凡的一生。

……

它感到一陣恍惚,它回頭再看一眼這個世界,這個由神明恩賜,AI搭建,人類經營的鬼工世界。

它轉過身,腳步漸漸折返,意識從數字空間中退出,它的眼睛化作虛擬星辰,俯瞰每一層大地,無數影像猶如洶湧的潮水匯入它的大腦。

這個喧囂、晦暗、複雜的世界,同樣有無數微小的人類在努力生活著,他們雖然微小,但並不弱小,也正是這些微小的光亮,凝聚成宏大的希望,點亮整個世界。

它從未如此細微地掃視人間,也不知過了多久,它的眼睛像滑落的流星墜入夜幕,它迷醉地看著城市房屋裡的燈火,漸漸陷入一場輕盈的夢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