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著,等待著,他也不曉得此刻是白天還是黑夜。

他看到房間的牆皮變了顏色,他回到了小時候的家,又好像回到地球時代的閣樓,窗外人聲鼎沸,蟬聲四起。

父親推著房門進來,欣喜地告訴他,攀星號回來了。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才發現眼前的人是堂侄。

緊接著,一切都融化消失了,是醫生和堂侄的聲音。

“航行日誌的資料很多,他的身體快撐不住了。”

“這是堂叔最後的心願,就滿足他吧。”

過了片刻,他感到一股資料暖流從後腦勺湧進來,他的身體飄到天花板,穿過屋頂與天幕,直到抵達真正的星空。

他看到李琅坐在攀星號的駕駛位上,前窗傳來無數星辰的影像,流光往他的視野後方飛去。

直到飛船被未知的引力黑點捕捉,在一陣天旋地轉後,他們出現在另一片星域,飛船的警報系統響遍整個艙室。船員們驚慌失措,船長李琅召集所有人開展緊急會議,他們絕望地發現,神秘的引力黑點將他們甩出了好幾光年外,而飛船上的休眠艙也在傳輸中慘遭破壞,僅剩2個艙位。

在事故維修整頓中,他們有了兩個意外的收穫。第一,雖然此時距離地球很遠,但距離戴森X卻只剩光年;第二,引力黑點是一個奇異的空間摺疊點,飛船的強度不足以透過它,但電磁訊號卻可以穿過它。

此時擺在他們面前的,有兩條路。

一是冒著毀船的風險穿過奇異點,回到太陽系;二是繼續前行,全力向戴森X進發。

“我們的休眠系統根本支撐不到那裡。”一個船員說道。

“不一定,輪流使用休眠艙的話,也許可以抵達。”李琅經過計算,得出結論。

“等飛船到了那,大部分人都已經不在了,還怎麼執行勘探任務。”另一個船員問。

“留下一個人引導系統開啟環掃工作就行了,我們把儘可能多的打包資料,用光帆探測器透過引力黑點把它發射回地球。”李琅說。

艙室裡迎來短暫的沉默,每一個人都在腦海裡思考著,前進或後退兩條路,以及各自的命運。

很快,在民主表決中所有人都選擇了前行。他們真正的征途和冒險開始了。

在航行中,他們遭遇並穿過隕石群,在行星表面採集礦物材料和淡水資源,有時他們也會經歷漫長的真空期,船員們輪流使用著2個休眠艙位,以此延緩衰老。終於,還是有人開始死去,有的是因為勘探時接觸輻射,有的是因為生理衰老,這些烈士的遺體被統一放置在真空間,他們希望將來有一天,人類同胞能把他們接回故鄉。

當李琅最後一次從休眠艙醒來的時候,整艘飛船上僅有2名成員,1個是他自己,還有1個是他的副手。李琅察看了航行距離,激動地對身旁虛弱年老的副手說道,“還差一點,還差一點距離,我們的目的地馬上就要到了!”

副手沒有回話,他倚靠在駕駛位上,頭耷拉在一邊。

“副手?”

李琅側頭看向他,發現他已經沉沉睡去,任憑如何呼喚也沒有醒來。

船艙上的維生資源已經接近枯竭,能源再生系統也因無人維護而陷入癱瘓,灰暗的艙室燈忽明忽暗,攀星號也已走向它的末年。衰老的李琅給自己打了最後一管二甲雙胍複合劑,一人坐在空蕩蕩的駕駛室內,遙望著群星閃耀的前方。一陣陣睡意從頸骨湧上後腦勺,直至顱頂和眉心,他害怕自己睡去就不復醒來,害怕所有船員的堅守和接力,以及全人類的寄託和希望,都因自己的意志鬆懈而功虧一簣。很快,飢餓和脫水隨即而至,生命指標系統響起警報,他感到強烈的眩暈,此時他唯一讓自己清醒的方法就是撰寫航行日誌,他的手指在鍵盤上不斷敲擊,直到他發現自己敲出一堆語句不順意義不明的句子。

他開始出現幻覺,房間不斷震動,艙室裡的所有裝置都回光返照般地開啟又關閉,他在房間裡不安地走來走去。

“一切都結束了嗎?”李琅不甘地坐在地上,認為這一切不正常都是彌留之際的幻象。而攀星號也失去了控制,發出警報。

他的身體緩緩倒下,意志的鬆懈讓他再度陷入沉睡的邊緣,迷離中,他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的爺爺家裡,他收下那顆鬼工球,帶著他完成學業,直到離開地球。他還記得自己高考前夕,巨大的心理壓力讓他輾轉難眠,他拽著自己的頭髮,試圖讓自己入睡,但越是這樣想,夢的國度便離他越遠,他開始自暴自棄,將考試的用具摔在地上,直到他看到那顆裝在展示櫃裡的鬼工球。月光輕柔地撫摸球的表面,將它的紋理盡數展現出來,他還記得第42層,自己與爺爺攀爬山頂觀看星空,聽爺爺講述寓言故事的往事。他將球拿下,一面一面翻看,往事紛紛湧現,令他暫時脫離焦慮,稍感平靜。終於,他用工具將鏤空區域撥到最裡一層,也是當初陳叔留給他的最後一個圖案——它的表面刻畫著牛郎織女,這是一個球中球,代表著爺爺送李琅的第一個鬼工球,那時爺爺剛入門,哪怕雕刻5層也費了許多工夫,爺爺將那顆5層鬼工球懸掛在童年李琅的床頭,與星空裡的月球相互呼應,跟他講述月球上的故事,也正是這顆球,萌發了李琅探索星空的夢想,那是他最初的,也是唯一的夢想。

李琅緩慢轉動著球面,徜徉在童年環遊月球的夢境回憶中,他的呼吸慢慢平穩,睡意漸漸襲來,很快,他倒頭沉沉睡去,在夢中,他再次飛上了星空,像童年那樣上下翻飛,與星辰做伴。

“最初的夢想……最初的夢想。”

李琅嘴裡呢喃著,意識再度迴轉到飛船上,他撐起身體,回到駕駛位,輸入程式碼讓飛船回到正軌。

他努力抬起頭顱,將目光遙望向晦暗宇宙的深處,那裡閃耀著點點星塵,是他生命燃燒殆盡之前必要完成的夢想。

就在這時,攀星號的電子播報音,忽然響起。

“即將抵達座標點。”

他開啟電磁掃描,才發現自己原來距離戴森X就只有2000萬公里的距離了,是濃密的塵埃雲擋住了飛船的視線,如果他剛才選擇放棄,也許就真的與最終的目標擦肩而過。

一個龐然大物出現在他面前,它的表面覆蓋著濃密的雲層,透過這些雲層可以看到陸地上綿延著的崇山怪石。

“找到了,我們找到了,人類找到了!”李琅興奮地操縱攀星號靠近。

隨著攀星號靠近地表,李琅發現飛船居然可以懸浮在低空飛行,就彷彿有一股力託著它一般而且艙室內的裝置也開始重新執行,這是哪來的電力?一個猜想從李琅的腦海中湧出,這個球體表面散發著某種強磁場,給飛船充了電。這個猜想很快得到證實,當他越靠近地表,飛船面板上的電力指標就越快上漲。

這顆星球非常大,一眼望去遼闊無邊,大地呈現一種土黃色,上面有刀刻般的紋理,但初步觀察像是某種合成物質。在經過漫長的低空飛行後,他終於看到了隆起的地形,那是一條高大的山脈,綿延看不到盡頭,山頂上漂著濃密的雲霧,經過勘測,那是一種霧狀合成物質,可以附著在飛船的表面,起到抗輻射作用。

山腳下有一片乾涸的河床,河床邊有一個明顯的緩衝降落平臺,他將攀星號停在平臺上,突然一束藍色的鐳射從山的頂端射出,對船身進行了全方位的掃描,李琅慌忙站起身,確認這是否是一種攻擊手段,好在幾秒後什麼都沒有發生。

他有驚無險地望向外面,發現乾涸的土地上忽然淌出源源不斷的液體,河床很快變成一片藍寶石色的湖泊,透過探測器採集掃描分析,那是一種全新的液體燃料,李琅又驚又喜地將飛船加好了燃料。

有了充足的燃料,攀星號開始高速在空中行駛,它不斷掃描著所到之處的地表,將它們拼湊成影像,李琅看著逐漸擴張的影象,隱約覺得這刀刻紋理和隆起的山脈,像是有形狀的圖案。

“這塊大陸,像一艘船?”在他還沉浸想象中時,一個巨大的空洞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早在遠觀時注意到它們,整個球體表面到處都有這種六邊形的空洞,裡面泛著彩色的微弱光芒,讓人既好奇又害怕,李琅試探性地將飛船靠近空洞,沒想到攀星號忽然發出語音播報,“許可權授權中,開啟自動導航。”

李琅徹底慌了手腳,他輸入各種程式碼指令,攀星號都無動於衷,一頭扎進洞中。

飛船進入一個奇異的空間,周圍的世界泛著絢爛的彩光,直到另一個洞口出現,在穿過它以後,飛船已經抵達球體的下一層空間。此時的攀星號恢復了自主駕駛模式,李琅操縱飛船緩緩從高空降落,這裡的地表同樣遍佈紋理和山脈,只是構造和佈局上與上一層有明顯不同。

低空飛行了一會,他發現了一片森林,這是李琅第一次發現有機物,他將飛船停靠,走進森林仔細勘測,這些樹木的顏色、材質,都與地表一樣,枝幹上有拳頭大小的花朵,花苞緊閉著。李琅小心翼翼地觸碰花枝,一股電流忽然傳遍他的全身,他感到一陣無法抑制的震顫,身上的疲憊一掃而空,緊接著,花苞居然緩緩張開,從裡面落下一團果凍一樣的半透明物質。

李琅將這團物質帶回了飛船,經過檢測,這團物質裡包含了人體維生必需的微量元素和營養物質,早已飢腸轆轆的李琅將它吸食,頓時感到胃裡一陣滿足。他駕駛著飛船繼續前行,又發現了一個空洞。有了之前的穿梭經驗,李琅變得膽大起來,他穿過空洞抵達裡層世界後,繼續尋找下一個,他好奇這個球體裡面到底有多少層,最裡層有什麼。

一層一層的世界在他面前逐步展現,各種不同地形樣貌的地表也像畫卷一樣展開,就在李琅驚異於這個世界的奇妙構造,感慨建造者的美學功底時,最裡層的世界到了。這裡有一座巨大的展覽館,宏偉的大門兩側是一望無際的高牆,李琅走了進去。

出乎意料的是,門內非常空曠,周遭漆黑一片,望不到牆面的邊,只有腳下的地板才讓他確信此時不是身處無垠的宇宙空間。

突然,腳下的路向前飛快延展,直到在一顆巨大的球體面前停住,光亮從頂上照射下來,將那球的樣貌完整地呈現。

李琅感到震驚,他覺得眼前這物似曾相識,又難以言說,他向前小跑,直至它的細節紋理愈發清晰,歷歷在目。他跪倒在地,疑惑之餘又感到莫名激動,在他生命走到盡頭之際,竟然還能看見爺爺當初送給他的,最後的禮物——那顆42層鬼工球。

就在這時,面前的巨大鬼工球緩慢轉動起來,一道人像從球中投射而出,出現在李琅面前。

“陳叔?”李琅訝異地站起身,發現過去了這麼多年,陳帆還保持著當初的年輕面貌,“是你嗎?”

“這是我留下的一段智慧應答影像,也並非我本體的樣子,我的本體已經雲遊宇宙別處了,當然,你也可以把我看成他。”

“你的真實身份是什麼?”

“一個旅行家。”

“我不太明白,爺爺的鬼工球怎麼會在這裡。”

“這得從我的愛好講起,我喜歡建造天體建築,以恆星為燃料,但是這項工程需要靈感,所以我漫遊在宇宙的每一個角落。偶然間,我看到了你爺爺雕刻的那顆鬼工球,我承認,它並非我見過的藝術品中排得上號的,甚至在人類藝術品中也算不上精品,但它明顯的裂痕、勤能補拙的技法,樸素的刀工吸引了我。我為它著迷,很想知道它上面每一個圖案的含義,這迫使我回到過去,高等文明公約限制時間旅行,但我最終還是那樣做了——跟你爺爺做了朋友,當然也遇見了你,在觀察中,我發現你爺爺產生了放棄繼續雕刻鬼工球的念頭,其中的原因是多樣的,一是他得了腸癌,時日無多;二是雕刻困難,進展緩慢;三是你不打算留在小鎮陪他。”

李琅這才明白那年夏天為什麼父母一定要他留在爺爺家裡,而他們自己卻遠赴國外。他想到這裡,為年輕的自己羞愧地垂下了頭。

“如果他放棄雕刻,這顆鬼工球又怎麼會存在呢?我意識到這是由於我的莽撞,導致時空線被改變了,我必須參與到這因果當中,將斷裂的時空縫補上,後來我就設計瞭解謎遊戲,目的一是把你留在小鎮,二是希望你鼓勵你爺爺,幫助他完成鬼工球。所幸,你完成了任務,時空的正常連續讓我免於責罰,我也順利解開了每一層圖案的用意,這確實是人類最樸素的情感,對後輩的關懷與愛。”

李琅閉目回想鬼工球上的每一層圖案,那些或對應著爺爺曾經到過的地方,或是他們一起相處過的回憶,是爺爺在這世上活過的證明。

“憑藉著那顆鬼工球的靈感,我建造了一個具有鏤空雕刻色彩的天體建築,建築核心由恆星驅動,每一層的地形和紋理可以形成不同的圖案,當然我並沒有照搬,只是象徵性地將部分標誌性圖案化用,也作為重啟校準的座標。”

“這裡是一個服務站?”李琅結合剛才在球體上的經歷,問道。

“可以這樣理解,這是一所供宇宙中受困、迷航,或者長途航行的飛船休憩用的自助服務站,同時也向路過的文明展示它的藝術美,和靈感來源。當然,現在我對你說的這些話,是專屬於你的。”

“你知道我要來?”

“因為我許諾過你,要實現你的生日願望。”

李琅這才想起,在那年夏天,與爺爺一起度過的生日裡,他許下的願望不是得到什麼最新款的虛擬遊戲機,而是成為一名宇航員,暢遊星海。

“你們人類是一個複雜的種族,卑劣與善良並存,愚昧中又不失智慧勇敢,對於你們用生命接力來到這裡的行為,我很欣賞,所以我給你們留了一個禮物。”說話間,陳帆抬起手,巨型鬼工球中飛出一隻輕盈的資料蝴蝶,它煽動著晶瑩的翅膀,飛進了李琅的資料儲存器中。

“這是?”

“我知道人類一直在設法利用恆星解決能源問題,在我的文明發展科技的道路上,也曾設想過這條路徑,只是它過於刁鑽,除了要發展人工智慧以外,還要解決諸多材料問題,許多智者前赴後繼數百年上千年都未得解決,後來我們在研究過程中意外發現了可以將恆星散發出的能量轉化為物質的方法……現在我們早就不用這種方式採集能源了,但為了紀念那些獻身科學事業的智者們,我們才有了建造不同形式巨型天體的傳統,這同時也是對其他文明的幫助,希望你們能借助這個臺階,早日走出一條屬於自己文明的道路。”

李琅向陳帆表達了謝意。

“我預感到這個新世界可能會有一些變故,但我相信你們會讓它變得更好。”

李琅回到自己的飛船,將那堆摺疊的資料傳輸進探測器,朝著引力黑點的座標發射。在做完這件事以後,他的心忽然快速跳動,它充盈,熊熊燃燒,閃耀著最後絢爛的光芒。他開啟航行日誌,繼續敲打上面的字母,將出航以來所有的事情都如實記下,這是攀星號人類遠航隊最後的文字記錄。

當他敲完最後一個字元,一股睏意漸漸湧了上來,這感覺不同於之前的困頓,而是輕盈的、夢幻的,像一隻溫柔的手掌在他的額頭摩挲,他的頭顱緩緩垂下,他彷彿聽見船員們在呼喚自己的名字,無數星辰的光芒拂過他的身軀,他朝他們以及它們奔跑而去。

而此時,李起亮的世界也逐漸泛起光亮,他微微睜開雙眼,病房裡的親人臥在自己身邊熟睡,時間輕輕在他耳畔滴答作響。他掀開被子,赤腳踏在地上,一股力量將他托起,天花板裂成兩半,他看見醫院的天台,街道上的車流,城市的面貌,漂泊的雲朵,流光溢彩的世界膜……直到整個鬼工世界在他的眼裡亙古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