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文失蹤了。

一開始李起亮以為這是程文讓他留下繼續調查的惡作劇,這很像是她會做出的事情,但很快這個假想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而破滅。發給她的所有訊息都石沉大海,房東說那天早上看到她出門後就沒有回來,治安員登記備案後也一直沒有進展,程文就這樣完全消失了。

在治安所裡,李起亮看到了程文的父母,程母如他印象裡中的那樣,嚴肅冷峻,五官稜角像被刀雕刻似的,身姿清瘦挺拔,反倒是程父倒在凳上慟哭。

“你是阿文的朋友?”

“對。”

“你是從41層來的,是她的同事嗎?”

李起亮將事情的前因後果都講了一遍。

“哦。”程母的語氣出乎人意料的冷靜。

這種冷靜像一種無聲的責備鞭打在他身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所有事情都因他而起,他難辭其咎。

“伯母,我會找回程文的,我答應您。”

程母看他的眼神忽然凌厲起來,在幾秒鐘後,又變成打量,這打量貫穿他的渾身上下,直刺他的前半生,最後她不帶感情地問道,“你們只是普通朋友對吧?你喜歡她?”

“當然不是……我是說只是普通朋友,您誤會了。”李起亮慌張到口不擇言。

後來,李起亮動用了自己的所有人脈,試過了幾乎能想到的一切方法,都以失敗告終,他提著行李箱在穿梭不息的軌道群中奔走,感覺天空與自己一同向下墜去。

好在也不是一直都是壞訊息,在某一天下午,普魯城的治安員告訴他,儘管程文想方設法避開了各種監控,抹除了身份資訊,但還是有線索指向她去往了第15層的一座城市,這個案件已經轉交給當地處理。

第15層是李起亮從未踏足過的領域,它雖然屬於中重力層,但位於高重力層的邊緣,擁有將近倍地球重力,李起亮出生在倍重力的41層,在倍重力的21層就已經是不堪重負,光靠他現在這身裝備,連購票時的安檢都過不了。

跟大多數想要去高重力地區的人們一樣,李起亮只能去辦理臨時居住證,他首先要接受至少五個手術,給頸椎和關節植入不同型號與款式的穩定器,其次是注射身體調節素,輔助體內血液和體液迴圈適應高重力環境,由於是第一次去這麼遠的世界,根據最新政策,他還要進行四輪重力適應訓練。證件的稽核程式複雜嚴格,折騰了幾個月後,他終於籌備好了一切。

阿洛伊斯與他擁抱道別。

“我的朋友,祝你一路平安。”

“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我會繼續尋找弗羅拉,直到我來到她面前,或者我的生命結束為止。”

儘管經過了層層改造和身體訓練,當李起亮第一次踏到15層世界的土地上時,還是感受到了巨大的重壓。粗獷明朗的建築線條,寬大低矮的房屋群,到處可見的粗壯懸臂將城市相連,出乎他意料的是,人們身上並未佩戴太多高重力裝備,他們普遍矮小,眼球突出,腿部肌肉粗壯,髖部寬大,肢體看上去不太靈活,走起路來將手臂垂在兩邊。

在尋找住宿屋的路上,李起亮迷失了方向,這座城市叫做米諾斯,構造千迴百轉,為了抵抗高重力環境,無數橫樑與懸橋在建築間瘋狂生長,對於初到的遊客來說,即便有全景電子導航也不一定能保持清醒的方向感。他從這幢建築的12樓,穿過螺旋式的走廊,迷迷糊糊來到另一幢建築的1樓,再走不遠,一條空中路橋攔在面前,往左是深不見底的S形小路,往右是眩目華麗的參天大廈。

好在房東太太找到了她,她大搖大擺地走在前頭,說自己翻了三個圍欄,抄了近道找到這裡,她在這座城市住了三十年,每一條街,每一個角落都記得清清楚楚。

也不知左彎右繞了多久,他們終於抵達了目的地。

“年輕人,入住第一天,有些事情我要先說清楚,不能養寵物,晚上不能太吵,不可以帶別的人回來過夜,垃圾要及時倒掉不能留到第二天。”房東太太把房門金鑰傳輸到李起亮的左臂上,並開始約法三章。

“知道了。”

李起亮看著她,覺得她簡直符合電視劇裡高重力人群的刻板印象,做事風風火火,待人很熱情,但也很容易發怒。他們並不需要穩定器和外骨骼衣物就能在第15層長久生活下去,這是因為受到第14層世界的文化影響,他們崇尚用基因生物技術改造軀體,讓後世從一生下來就可以適應高重力環境。

到了下午,房東太太敲響了他的房門。

“小亮啊,你犯啥事了嗎?”

李起亮忙開門,看見房東太太對著身旁的女治安員解釋道,“警官,我可什麼都不知道,這小夥子才搬來第一天。”

“沒什麼,只是配合調查。”女治安員安撫房東太太離開後,對李起亮說道,“李先生,方便我進來嗎?”

“當然。”

“你好,我是米諾斯城的治安員,卡利娜,你朋友的失蹤案目前由我負責,由於失蹤人親屬無法前來,他們委託你跟進此事,之後如果有任何案情進展,我都會優先聯絡你。”卡利娜出示了證件,她有一頭束起的金髮,關節處的穩定器雖然被警服遮蓋住了,但脖子兩側的卻無處遁形——她不是本層人。

“你好。”李起亮邀請她坐下,“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你應該已經瞭解了,我現在就擔心她是自己在調查中發現了什麼,被罪犯帶走了。”李起亮不得不想到這個最壞的可能,並且還留了一點餘地,罪犯只是“帶走”她,而非將她滅口。

“嗯,21層的爆炸案傳得整個鬼工世界都知道了,所裡也很重視,這幾個月我們調撥了更多的機械警衛加強城區巡邏,如果你的朋友確實來到了米諾斯,我們一定會找到她。”卡利娜捏緊了拳頭,她看起來嫉惡如仇,這對李起亮來說是一劑強有力的安慰。

隨後卡利娜又問了一些細節,這期間他們夾雜著閒談,屋子裡的氛圍顯得不那麼正式和沉悶。李起亮提出了那個一直縈繞在他心底的問題,就是程文提到的那個宗教組織。

“這兩年層際治安局一直在聯合開展調查,這個宗教組織自稱‘鬼工教’,他們至少滲透了兩個高重力層,三個中重力層,四個低重力層,累計65座城市,當然,你可以在他們的傳教宣傳資料裡看到這些資料。由於備案手續齊全,他們傳教活動也合法合規,高層一直沒抓到什麼把柄,他們自己也知道被監控著,所以這些年的活動越來越隱蔽了。”

“這次爆炸案是否與他們有關?”

“這我說不好,普魯城治安局那邊透過鎖定事發時間段爆炸周邊區域的可疑人群,在時空軌跡上讓AI推斷有哪些人是潛在的共謀……確實發現了大量的鬼工教信徒,但這些並不是直接證據。”

李起亮認為她雖然正直,但也十分謹慎聰明,很多時候這兩者是此消彼長,並不能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她只是模稜兩可地說了一些不痛不癢的東西。實際上李起亮已經在前段時間跟阿洛伊斯從調查中得到了重要證據,自導自演把警員引入陷阱的弗羅拉就是鬼工教的信徒,這證明爆炸案就是那幫邪教徒乾的。

他有理由相信此時治安局還是不想打草驚蛇,他們明面上的行動就是尋找一個在異鄉失蹤的高知女博士。

說到這裡,卡利娜又凝視著李起亮的雙眼問道,“在普魯城的那些天裡,你們是否有跟那些信徒打過交道?”

“沒有,但程文我就不知道了,我們並不是每時每刻都在一起。”

“好。有需要時我會再聯絡你。”卡利娜起身,在準備離開前她又說道,“你親自來到米諾斯,是打算尋找你的朋友嗎?雖然我很欣賞你的勇氣和擔當,但這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你只需要做好配合工作,其他的交給我們就行了。”

李起亮沒有回話,不置可否。

“這座城市很安全,我們有自信抓住每一個罪犯。”卡利娜擲地有聲地投下一句話,離開了房間。

卡利娜沒有說錯,米諾斯是第15層,乃至整個中重力層犯罪率最低的城市,每年他們將大量財力投入到反恐反暴中。

“這些人到底想幹什麼?”李起亮滿心疑惑。

他曾聽程文說起過,地球時代的極端恐怖組織,往往以扭曲的宗教作為精神控制的手段,他們操控信徒,製造破壞行動,在國際上獲取談判的話語權。

如果程文真落到了他們的手裡,她還能有生還的希望嗎?李起亮決定不再坐以待斃。

鬼工教最大的傳教所在米諾斯的西北方向,那裡是清靜的外鄉人居民區,透過乘坐地下快車3個地球時就能直達。李起亮抵達那裡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整條街上行人車輛稀稀疏疏,道路兩側的樹木將落日的光暉截下,使得街景更加昏暗蕭條。

不出意外李起亮又迷路了,他好像通往了另一個陌生的地方。一輛重型機械車從他面前駛過,它屬於智慧無人操控的型號,載著背上的大批機械肢體駛進一塊廣闊的坑地。殘肢們七零八落地散到坑內,像是無脊椎動物的軀幹,靠著僅有的神經反射不停顫動。機械車伸出身體兩側粗大的錘狀手臂,將那些試圖爬出坑的殘肢一一碾碎,直到這時李起亮才發現那些屍體堆裡原來是有完整的機器人的,只是它們不成人形,已無維修的價值。此時錘狀手臂加快了頻率,它的表面原來有幾個孔洞,從中伸出尖利的爪子,將逃竄的機械體一一抓回,後者們像蟲子般被一錘粘在地上,內臟體液軀幹四處爆濺。機械車將同胞們處理完,車燈由紅變綠,輕快地駛走了,等到坑洞滿了,這些廢鐵就會被底部的開關捲走——地下有一個廢鐵加工廠。

這樣的場面同時有幾個路人在駐足觀看,對於他們來說,任何大型機械的作業現場都是“男人的減速帶”。李起亮問了一個男青年,對方告訴他,這些機械殘軀來自附近一個大型機械角鬥場,勝利的機械體會對失敗的機械體展開性侵或虐殺,這種性虐殺秀在發達的中高重力層遍地都是,富足的精英和商人吃飽喝足,尤愛這種刺激眼球的表演。

他又向男青年問路,對方告訴他走錯了立體岔道,可以繼續往前走700米,在路口踏上左前方的螺旋走廊,往回走三棟建築,就能看見目的地了。

等到他繞回青年所說的第三棟建築的時候,夜幕已經完全包裹住米諾斯,建築亮起清一色的白光,但由於橫樑和懸架的縱橫交錯,漏到地面上的也就所剩無幾了。尋找了一天,他改造了的身體也開始痠疼不已,身體調節激素的副作用仍未完全散去,他感到雙腿被焊在金屬製造的地面上,眼前的房屋逐漸扭曲變形,整座城市乃至整個15層世界都像一張巨大的金屬蜘蛛網,將他牢牢地粘住了。

“這鬼地方到底在哪裡,我實在走不動了。”

“年輕人,神佑你平安。”

一個老婦人將一張電子傳單傳輸到李起亮的左臂上。

迷迷糊糊間,他看見那全息光效投射出的,是一個萬分熟悉的影像。

那是一顆鬼工球?!

李起亮沒有看錯,這球的外表面雖然紋路不清,細節模稜兩可,但他幾乎可以確定,這就是父親留給自己的那一顆。

“這是什麼?從哪裡來的?”

“這是神留下的啟示,教化我們愛人愛己。”老婦人用粗糙但溫暖的手攙扶著他,“外鄉人,我的名字叫朱科娃,你需要幫助嗎?”

“我在找……”李起亮抬起頭,隨即意識到自己已經找到了目的地。

“太好了,快來吧。”朱科娃領著他踏進院子,她的脖子前傾,步子邁得又小又快,臉上流露出喜悅。

推開房屋的正門,寬敞的大廳映入眼簾,五百多平的房間裡佈滿了座位,正前方是一個舞臺,再背後有一塊熒幕屏,如果不出所料的話舞臺頂端應該遍佈了密密麻麻的全息燈——這是按照電影院的規格搭建的。

此時會場裡坐滿了人,背景音樂緩緩響起,舞臺上光影變幻,瞬息間夜幕降臨,銀河星空顯現。

李起亮原本對這種含有宗教意味的舞臺劇不感興趣,但方才那宣傳單上的鬼工球促使他硬著頭皮觀看下去。

起初,舊人類貪婪不堪,內亂不止,資源枯竭,疾病與苦難橫行。舊人類試圖將其他星球逐漸拆解,透過攝取太陽的能量,建立龐大的空間站生存基地,但礙於技術有限,一直進展緩慢。

某一天,一段天外的訊息被地球上的科學家所截獲,他們將資訊包解壓後驚異地發現,裡面居然是建造新世界的圖紙。這圖紙詳細地描繪了建造新世界所需的一切細節,包括如何將初代自迴圈機器人升級成更智慧的“工群”,如何建造將太陽的能量置換成物質的裝置,如何搭建世界的骨架,如何合成高強度的世界膜,如何讓它穩定地亙古不變地運轉下去……於是,人類就開始研究圖紙並投入建造,用了幾百年的時間就實現了竣工。

但這並不是一切的終點,神還能聽見人間的聲音,許多人在夢境或者瀕死中聽到神的呼喚,最先接受天啟的人成為主教,建立鬼工教,越來越多的人受到感召,加入其中,組建成一個大家庭。

神告訴那些主教,其實神早就造訪過地球,祂從一個普通工匠雕刻的鬼工球中獲得靈感,並以此作為藍本設計圖紙,但因為年代久遠,那顆鬼工球已經遺失在大拆遷中了,主教們只能根據夢境裡看到的景象描繪出每一層的輪廓和樣貌,但至於球上的圖案寓意著什麼,信徒們又是眾說紛紜,不過他們都相信,這是神對人類的愛與教化。

李起亮覺得荒誕又奇怪——荒誕的是這些人竟然可以編造出如此離奇的故事,而居然還有大批的人會相信;奇怪的是光從最外面一層來看,這確是他的鬼工球無疑,他們的離譜神話故事又是怎麼跟自己家祖傳的工藝品牽扯在一起的?

舊的謎題還未解開,新的疑雲又湧上心頭,他決定深入鬼工教一探究竟。

成為鬼工教的信徒並沒有那麼困難,只要去聽幾次課,參加幾次志願活動,混十幾次臉熟,表現出虔誠熱情的模樣,大多都能透過受洗儀式,李起亮也不例外,但他認為這還遠遠不夠,因為這段時間他都是在做一些無關痛癢的工作,即便有時給他新的任務,也僅是讓他從A點運送一樣物件去B點,他完全無法接觸到目前這個分組織的核心。

好在他還有一個突破點,朱科娃在米諾斯分會工作了30年,她是這裡的骨幹,看上去十分忙碌,但沒人知道她在忙些什麼,接近並討好她是一條不錯的捷徑。

這天黃昏,李起亮約了到朱科娃家做客,她住的地方距離分會不遠,他很快就找到了。與他預想中的一樣,朱科娃有一幢獨棟的大房子,這個老婦人表面上沒有穿金戴銀,背地裡肯定撈了不少油水。

按了院子邊上的門鈴,無人回應,鐵門虛掩著,他只好進門,用嗓子喊了一遍,“請問在家嗎?”

院子裡種著幾棵樹,地上有滑滑梯、鞦韆機、蹺蹺板,以及一些其他給孩子玩的遊樂設施,李起亮又核對確認了一遍地址,踏著臺階往前走,正門關著的,他只好沿著小路往裡面走。朱科娃年紀大了,電子通訊常常不回訊息,如果他不能當面找到她,那麼今天就有可能白來了。

裡院有一條長長的走廊,今天天空幕布模擬的天色是陰,所以院裡很快就灰暗一片了,一陣陣陰風將地上的落葉吹起,走廊盡頭被樹木和柱子形成的陰影覆蓋著,李起亮有些不太敢往前了。

他抬頭看向屋子高處的窗戶,那是一面灰紅色的玻璃,上面塗鴉著奇怪的黑色人臉,他越看那圖案,越發覺得毛骨悚然,因為那不是一張正常人的臉,它的五官尚在,卻像是隨意拼湊而成的,眼睛空洞無神,鼻子和嘴巴之間的距離很遠,嘴角裂開到耳朵,似笑非笑。

突然!一個什麼東西從窗邊一閃而過。

李起亮一個激靈,背後嚇得滲出一層冷汗,剛才那是一個人?

他努力回想剛才的場景,又推翻了這個結論,那個東西有拱起的後背,尖長的耳朵,極端膨出的牙齒,它的嘴巴里肯定叼著什麼東西。

不等他細想,一陣駭人的笑聲從屋子裡傳來,那聲音沙啞低沉,像砂紙在石頭上摩擦。緊接著,屋裡傳來東西翻倒的聲音,什麼物體在地上發出規律的敲擊聲,與此同時,那笑聲也越來越近。

李起亮的胃裡一片翻騰,腳底發顫起來,他知道那東西來了。

他轉身就要跑,忽然迎面被一個黑色的物體攔住。

他總算看清那怪物的面貌了,扭曲且滿是褶皺的五官,膨大的頸部生出大小不一的腫瘤,幾乎咧到耳根的嘴巴里露出血紅色的牙齦,面板表層潰爛流膿散發下水道般的腥臭。

李起亮幾乎要暈厥過去了,他迸發出所有力氣踢了眼前的怪物一腳,對方往後退了幾步,將兩隻粗大的手臂環抱在身前,嘴裡發出嘶啞的叫聲。

這個時候,遠處有一個身影逐漸清晰。

“晚上停電,剛找人維修去了,對不起,我應該提前跟你說的。”朱科娃匆匆跑過來,看見這個場面,忙解釋道。

怪物湊到朱科娃的身邊,用手指蹭她的圍裙。

“她叫凱蒂尼斯。”朱科娃一邊向李起亮介紹,一邊拉著凱蒂尼斯黏糊糊的手說道,“燒退一些了嗎,這是我在教會里的朋友。”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車鳴聲,大批人湧了進來。

他們有的體型很大,有的個子很小,無一例外都面目醜陋,畸形扭曲。

“我從30年前就開始做收養工作,他們都是很單純善良的孩子,有的從別的城市來,有的從第14層來,幾億人裡才出一個。”朱科娃看著那些孩子,眼裡流露出慈愛。

“他們……是怎麼回事?”

“為了抵抗高重力,到處都在搞基因生物實驗,咱們人在地球的重力環境下生存了上百萬年,體內的秩序早就被安排得井井有條,而忽然將基因亂改一通,眼下看著沒錯,其實後患無窮,到現在人們都沒辦法阻止極個別突變的基因。”

“產前做基因檢測也不行嗎?”

朱科娃搖頭嘆氣,“有的孩子產前檢查一切正常,青春期後忽然發病,根本沒法預防。”

李起亮還是覺得難以置信,他以前是在電視上看過幾個不怎麼嚴重的畸形兒,但都被新聞粉飾得一片太平。如果朱科娃說的是真的,那麼在15層光鮮亮麗的世界下,會有多少個畸形兒,幾億分之一的機率乘上龐大的人口基數,依舊不是一個小數字。

他再次打量起凱蒂尼斯,她的衣服乾淨平整,只是領口袖口難免會被膿水弄髒,她的指甲也被磨得光滑,只是病變的灰褐色指甲板讓人誤以為骯髒。這樣看起來,她確實不那麼恐怖了。

就在這時,凱蒂尼斯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怯生生地抬起右手,遞給他。

那是一個用樹枝編造的花圈,上面點綴著粉色的花朵。

“這是她在跟你道歉呢。”朱科娃笑道。

李起亮看到她潔白衣服上的黑腳印,羞愧地接過花圈。

進屋後,李起亮發現房間裡到處都擺著她和畸形兒們的合照,他忽然很好奇地四處打量,這裡面有朱科娃自己的孩子嗎?

這個小心思被朱科娃看出來了,她遞給李起亮一杯飲品,臃腫的身材陷在沙發上,“我沒有自己的孩子,但那又怎麼樣呢,他們就是我的孩子,我們都是神的孩子。”

“是啊,我們都是神的孩子。”李起亮附和道。

“你並非發自內心說這句話的,你不信神的存在。”朱科娃意味深長地盯著他的眼睛。

“我當然信……”李起亮咳嗽了兩聲掩飾尷尬,“只是接受總要一個過程。”

“這是一個偽命題,‘信’不需要前提和過程,你只需要‘信’,神自然會回應你的,只要你耐心,只要你真誠。”朱科娃說到與神相關的話題時總會面帶虔誠,她的聲音語調像在詠歎、歌唱。

“那神有回應你嗎?”李起亮很快意識到這句話不太禮貌,但隨即又想,神棍們應該早就準備好一些故事,來應對信徒們的追問。

“在我三十九歲的時候,我失去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她也是一個女孩,我親眼看見她失足從立交路面上掉下,腦袋像墜地的瓜果一樣崩裂,她的裙襬上滿是血液,手裡捏著我給她買的糖。我內疚自責,放了一浴缸的水,割破了手腕,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醫院度過了七天。後來我就失去了生育的能力,醫生說我的卵子質量很差,我開始服用抗抑鬱藥物,我的身材開始走樣,第二年春天,我的丈夫離開了我,我第二次自殺,這次在醫院昏迷了半個月。”

朱科娃說到這裡的時候,窗外發出叫聲,她側頭看向外面,確認只是小孩子的玩鬧,再繼續講述。

“那時候我遇見了分會的主教,他告訴我神的存在,我那時跟現在的你一樣疑惑,倘若神存在,又何以將我置於這樣的深淵。主教沒有告訴我答案,他只是說,要發自內心的坦誠,要將心剖給神看,要將身心靈一切都給神。”

“我還記得那是一個雨夜,我又從失去孩子的噩夢中驚醒,我起身搖了搖藥瓶,發現最大劑量的鎮靜藥已對我無用。我衝出家門,在雨中赤腳狂奔,我朝天空吶喊——”

“神吶,你在哪——”

“神吶,你在哪——”

“神吶,你在哪——”

“如果你看到我的苦難,我祈求你拯救我,我是被你遺忘的孩子,神啊,你在哪,你在嗎?”

朱科娃捂著胸口有些喘不過氣,她在說起自己女兒死去時都沒如此動情。

“神聽到你的回應了嗎?”李起亮聽得入了神,忍不住追問。

“沒有。”朱科娃搖搖頭。

“但我學會了耐心,我夜夜都在向神祈禱,我相信祂是我的道路、真理與生命。我也忘記過了多久,又是一個雨夜,我從驚雷聲中醒來,彷彿有一個孩子的啼哭聲在我耳邊盤旋,我發了瘋一樣推開屋門,腳被石頭割破鮮血,額頭撞在樹幹上起了血包,我不停尋找,有時那個哭聲近,有時那個聲音遠,很快我就辨別出了方向,於是我拼了命地跑,越過馬路,與貨車擦肩而過,我好怕我怠慢一點,那聲音就消失了,神就要懲罰我不夠誠心。終於,我在一個倉庫角落發現了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她是被遺棄的,也有一條跟我女兒很像的裙子,我抱起她,發現了她的畸形,她一直哭著喊‘媽媽’,我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但我還是要回應神的恩賜,我用手撫著她隆起的背,為她擦去膿血和雨混雜的淚,輕輕在她殘缺的耳朵邊上喊——‘媽媽在,媽媽在’。”

“她就是凱蒂尼斯。”李起亮望向院子裡,她正與其他畸形兒玩著盪鞦韆。

“從那之後我就明白了神的旨意,從今往後我就是這些孩子的母親。”朱科娃站起身,長吐一口氣,“年輕人,你要學會真心禱告,我可以來引導你,你也能夠得到神的回應。”

“真的嗎?”李起亮半信半疑,他認為這是朱科娃編造的一個真假參半的故事,但這時候確實是獲得信任的最佳時機。

“當然是真的,你需要問你自己的內心,你要真正去信祂,我可以做你的引路人,希望你的聲音可以抵達神的耳畔。”

“請您一步一步指導我。”

朱科娃將他帶到房子二樓的禱告室,那是空曠且潔白,一面牆的前方,懸浮著一顆鬼工球模樣的機械球體,它被全息雲霧繚繞,散發聖潔的光芒。

“閉上你的眼,進入冥想空間。”朱科娃說道。

李起亮將自己的藍芽連線到房間裡的那顆機械大球上,很快,一段數字影像傳輸到他的大腦裡。

那個世界空無一物,卻又好像充滿著一切,無數白色的粒子流撲面而來,穿過他的身軀。

“開啟網路開關,連上雲端,敞開你的心扉,去聽這個世界的聲音。”

雲端是鬼工世界的公共網路,它由每個世界層無數的訊號中轉站串聯而成。

李起亮照做。

一瞬間,大量的文字、表情、影像、語音訊息像潮水一般湧入他的腦海,他感到聒噪與眩暈。

“我無法靜下心來。”

“當你真正聽到自己內心的聲音時,它們都會離開,到那個時候,你的禱告就會透過雲端傳遍鬼工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也抵達神的耳邊。”

“這有點困難,我無法集中注意力。”李起亮坦言。

“別急,跟隨我的倒數進行深呼吸……5、4、3、2、1……好,首先,你要坦誠,告訴神你所有做過的錯事,包括那些最隱秘、最難以啟齒的邪惡。”

李起亮開始回想這一生做過的所有壞事——他偷走父親的數字眼鏡離家出走,跟著童年玩伴在黑港口裡遨遊,父親為尋找叛逆的他,被車撞折了小腿;他將父親的意外離世遷怒於命運的不公,又將這種負面情緒傳遞,他曾有一個愛人,他們幾乎快要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他知道自己永遠會傷害最親密的人;他不懂得珍惜和挽留,在愛人離開後沉迷酒精和賭博,揮霍光了現有的積蓄……

“當你想到那些過錯的時候,不必在意執著,你只需要像飛鳥俯瞰大海一樣,掠過它們,能做到嗎?”朱科娃善意地提醒,“過去的就已經過去了。”

“嗯。”李起亮聽到這句話,點了點頭。

“你不必擔心神會怪罪你,神其實都知道,祂只是需要你坦白……。”

李起亮想,既然是演戲,那索性投入逼真一些,他開始不停暗示自己,真有那麼一位創世神,在聆聽世間。他想,假如神真聽到他的聲音,他希望得到什麼回應呢?

如果神無所不能,是不是可以讓他再見父親一面;假如神覺得這樣打破生死法則,那就讓他完成父親的遺願吧,可若是真的實現了這個願望,他到時又該去做什麼呢,他害怕自己又失掉了活著的意義和方向;那不如就實際一些,讓程文平安歸來,倘若可以的話,讓他們度過一段甜蜜的時光。這個時候,他有些自慚地搖搖頭,他覺得自己要得太多了,神會覺得他貪婪。

“主\/我感謝你讓我跟著你走\/走到哪裡\/我不在意\/我願把自己交給你\/我願追隨你\/照著你的想法來\/任何安排只有你知曉\/也只有你清楚。”

朱科娃開始吟唱,她的禱詞彷彿在告訴李起亮,只需攤開自己的內心和所有,等待一切的安排。

“我能做的便是感恩你為我做的安排\/雖然我偶爾覺得這一生坎坷,有時仍會心痛\/但我希望你能帶著我走下去\/走到哪裡\/我不在意。”

李起亮跟著一起吟唱起來,他的腦海中浮現諸多影像,將嘈雜的外界訊息排了出去。他想起父親帶著自己攀爬上42層觀星山的頂峰,一覽漫天銀河,父親告訴他回憶錄的作者是一名宇航員,他變成了天上的星星;他在41層的空中游樂園上第一次遇見程文,當時他們彼此互不認識,她一個失重撲到他懷裡,他接住了她;他在40層的港口第二次遇見程文,他找不到入網室的路,她幫他辦理登記手續;他又想起那個黑夜,父親將鬼工球和回憶錄交給他,後來他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意義;他遍歷童年的幸福和成長的坎坷,他重溫點滴的幸福與分離的悲苦,他的孤獨與生俱來,他的苦難與歡樂環環相扣,這一切彷彿真是命運的安排。

“讓我看到圓滿與豐盛\/在我最困難的時候給予我勇氣和方向\/我將張開雙手擁抱你的安排\/讓我這一生充滿信仰、感恩,平安地度過。”

李起亮情不自禁地抬高聲調,他感到頭腦一陣發熱,他想,也許神的目光注視到了他。

“也許神已經聽到了,一切都會有它自己的安排。”朱科娃睜開眼,滿意地看向李起亮,顯然他剛才的表現十分投入。

朱科娃告訴他,如果神想回應他,自然會回應,不必揣測是哪一個時刻,他只需在教會里虔誠地跟隨即可。

李起亮明顯察覺到自己在受到重用,朱科娃會時不時找他談話,讓他協助舉辦一些重大活動,他在暗喜逐漸接近鬼工教組織核心時,慢慢忘掉了他對神的呼喚。直到年末,他收到了一條來自第40層的資訊。

“好久不見。”

“你是誰?”

“我是你的行為模式體,我的代號叫‘亮亮’。”

李起亮差點忘了,這是程文留下的智慧學習AI,他想起當初創造出它的時候,這個小玩意還不會語言互動,忽然有些恍若隔世。

“你來找我幹什麼?”他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又隨即想起它的本職工作,補充道,“發現新的章節了?”

“是的。”

李起亮喜出望外,迫不及待接受了資料包,並解壓開始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