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亮,你幹得不錯。”李起亮將故事按照時間順序匯入回憶錄,他沒想到這個智慧系統居然這麼快就找到遺失了幾百年的數字資訊。

“事實上,這並非我的功勞,雖然我也很享受得到你的誇獎,但我必須對你坦誠,這組資料包是自己飄過來的。”

根據字面意思,李起亮有些難以置信地追問確認,“你的意思是說,這段回憶錄章節到你手裡的時候,就已經是被整理、轉譯、解碼好的?”

“沒錯,我在下潛後的1秒內就看到了它。”

“你認為這件事發生的機率有多少。”李起亮倒吸一口冷氣。

“要分情況。第一種情況,假設是有人將它整理後投入舊網,被我湊巧碰見的機率僅為九十億分之一。”

“除非有人知道了你的下潛IP,精準投放。”

“不可能,我的下潛IP是隨機即時產生的,有誰可以在我下潛後的1秒內搜遍整個舊網馬上找到我?目前沒有一款智慧程式或者一個駭客能做到,這需要極其龐大的算力——相當於整個41層世界一整個自轉年的耗電量,網路安全部早就出動了。”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這個資料包不是人為整理的,而是‘自然’理順出來漂流到我面前的,就像一團打結的毛線團,它每天變化一點,總有一天會變成一條不纏繞的長線,但是這個機率更是微乎其微。”亮亮又說道。

李起亮聽過那個古老的思想實驗,一隻猴子在電腦前隨機敲打鍵盤,只要時間足夠,它就能敲出一整篇莎士比亞。

忽然間,他感到一陣眩暈,這匪夷所思的事情讓他害怕無措。

“你最近過得還好嗎?這段時間我成長了不少,我可以為你排憂解難。”亮亮詢問道。

“成長?你每天除了打撈,還能做哪些事情。”他坐下,後腦勺的麻痺感消退了些。

“我會學習接觸到的每一團資料,地球時代留下的資料涵蓋了方方面面,我學到了很多,而且這裡並非你們想象的是一潭死水,而是充滿生機與變化。”

“哦?”他饒有興趣地追問。

“其實,在經歷數百年的演化以後,整個舊網在一定程度上出現了自己的生態系統,複雜的、強大的資料吞掉簡單的、弱小的資料,它們保持著規律運動,與周圍的同類進行資料交媾,不斷最佳化整合,所以這裡其實非常熱鬧。”

“那這是不是意味著,找回舊資料的難度在逐漸增大?”

“倒也不會,我曾經見過一個大傢伙,那些沒有攻擊性的核心資料內化成了它的基因和心臟,指揮本體尋找別的資料資料,而它的外骨骼是防火牆,觸角是某種型號的病毒程式,它們的分工非常明確,所以我只需要拆掉它的觸角,取出想要的器官即可。”

“聽起來有些意思。”李起亮感到驚奇,原來舊網在一個AI程式的眼裡,是這樣的存在。他學著自己曾經領導的口氣說道,“這段時間你辛苦了,繼續努力。”

“你是我的造物主,能得到你的讚揚是我的莫大榮幸。”

造物主,這三個字又扎進他的心裡。

他不得不向自己提問——這篇章節是不是神送來的?作為對他禱告的回應。如果是的,他現在潛入鬼工教,欺瞞教徒的行為是不是都被祂看在眼裡。

“亮亮,你相信有神嗎?”那晚夜深,他無人傾訴,只得向亮亮發去資訊。

“也許是有的,神最初可能只是給出了一個宇宙的框架,隨後世界開始運轉,一切自有它的安排。”

幾天後,李起亮又感到一陣眩暈,他的脖子響起尖嘯,他才意識到,是自己的穩定器壽命到期了。所有來到高重力世界的低重力人都得佩戴圍繞在頸椎兩側的穩定器,它既能保持頸椎的強度,還可以向體內定時定量注射調節激素,讓人在高重力下保證生命安全——當然不適感還是多少會有的,除非穩定器的版本型號更高階,價格也更昂貴。

穩定器內的調節激素會用光,器具內的仿生物材料也會因為高重力而逐漸開裂,所以穩定器都有使用壽命。李起亮去文化旅遊管理局做好續簽登記,更換了穩定器,他心痛不已,這幾乎相當於他在41層半個月的薪水。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又不由得想起阿洛伊斯的事,當地的治安員將他這個外鄉人的失蹤案活活擱置了幾個月,要是他們早點重視起來,弗羅拉和那幫宗教徒的計劃怎會得逞。他仰面看向天空,一艘穿梭飛船從雲層中破出,帶著轟鳴降落在遠方,心中不由感慨,倘若神真的存在,且平等地愛著每一個生靈,怎會設計出這樣的圖紙,讓人生在不同的世界裡,彼此隔閡,滋長傲慢與偏見。

想到這裡,他又開始清醒起來,也許一切都是巧合,自己當下最重要的任務還是繼續接近鬼工教的核心,他希望程文的失蹤跟他們有關,這樣自己的努力就不會是無用功。直到這時,他才想起一個許久沒有聯絡的朋友,卡利娜,不知道她的調查工作怎麼樣了?他開啟對方的通訊對話方塊,發現卡利娜一早上發了好幾條資訊。

他們約定在一座公園見面。

“對不起,我在忙別的事情,沒及時看到你的訊息。”李起亮心虛地摸了摸鼻子,他還不能將這段時間自己的行動告訴她。

“你幫我看一下這個是不是程文的。”卡利娜遞給他一樣東西。

他一眼就認出了這是程文的手鍊,他們離開40層時,在穿梭站附近文化館買的定製紀念品。

“這是在哪裡發現的,找到程文了嗎?”李起亮激動地問。

“調查出結果我會告訴你的,感謝你的配合。”卡利娜收回了手鏈,起身離開。

“告訴我吧,我可以一起出力的。”李起亮哀求道。

“抱歉,我不希望把平民捲進來。”卡利娜直截了當地拒絕了他。

李起亮並沒有放棄,他偷偷跟在卡利娜後頭,一直到城市的西面,這裡的房屋構造相較城區更加簡單一些,一眼望去都是棕色的公寓樓。李起亮怕跟太緊被發現,又怕稍一疏忽就跟丟了,整個人緊繃著神經,藉著掩體一路尾隨。

但卡利娜不知為何,步伐時快時慢,有時左拐走進一個巷子,又繞了出來,一直兜兜轉轉,這讓李起亮幾乎跟得暈頭轉向,終於在一個街角,他找不到卡利娜了。

“到哪裡去了。”李起亮焦急萬分,左右張望。

“為什麼要跟蹤我。”卡利娜出現在他後頭,語氣冷峻。

“對不起,我真的很想找回程文。”

李起亮還想解釋更多,一個小女孩的聲音打斷了他。

“姐姐!”女孩小跑而來,神情慌張。

卡利娜眉頭緊鎖,徑直朝一個方向快步跑去。

他們穿街過巷,來到了一間公寓的四樓,在樓道里,一個婦人坐在輪椅上,身後有一個老頭推著。

“卡利娜!”老頭像是見到了救星,高聲呼救。

李起亮跟在後頭,一眼就瞧見那婦人歪著脖子,神情呆滯,口吐白沫。

“穩定器過期了,薩尼呢,他在哪裡?”卡利娜略帶怒氣的聲音在走廊裡形成迴響。

“我兒子已經很久沒回來了。”老頭絕望地說。

“先送她去醫院,她現在需要平躺下來。”卡利娜握住輪椅,李起亮幫忙將老人抱起,輪椅在按鈕指令下變形為一張躺椅。

從醫院出來,卡利娜和李起亮都滿頭大汗,索性急救及時,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謝謝你幫忙。”卡利娜表示感謝。

“不客氣。”

在後續的聊天中,李起亮得知這一家人就住在卡利娜家附近,他們從30層的低緯度城市來,兩代人辛苦了十幾年,也沒能攢下積蓄及時更換穩定器。

年輕的時候,李起亮不理解那些移民,他們為什麼要承受巨大的社會、生理、心理壓力前往高重力層,後來他才慢慢明白,靠近恆星的裡層擁有充沛的資源、高階的科技,但同時消費也居高不下。

卡利娜告訴他,她的鄰居薩尼之所以移民來15層,是為了給母親治療罕見的基因病,這層的生物醫療技術,不至於讓她的母親變成一具日漸僵硬的骷髏。

“看來你的任務又多了一項,那個叫做薩尼的年輕人好像也失蹤了。”李起亮有些不安地問道。

“不用擔心,一有調查結果就會馬上告訴你的。”卡利娜寬慰道。

突然!她的視線從李起亮的身上跳到了另一處。

“嗖”一聲,她飛快地朝一個方向跑去,嘴裡喊著,“站住!”

李起亮連忙跟上,他們一路追到一個偏僻的工廠,此時已然天黑。

卡利娜看到氣喘吁吁的李起亮,呵斥道,“你跟來幹什麼。”

李起亮環顧四周,他發現工廠屋頂上方裝著巡邏監視器,而附近的門窗皆是緊閉,不知道為什麼,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就在這時,卡利娜一個俯身向李起亮撲倒過去,他們就這樣緊貼著倒在地上。

“咚咚咚”

李起亮不知道這是自己的心跳,還是卡利娜的,他只感受到對方的鼻息在自己的臉頰上有規律地拍打著,她身上的香味淡淡的,不似程文濃烈,像一杯沁人心脾的山茶。

他側過頭,赫然看到拐角的燈光照射處,有一名身著黑衣的男子。

他看向那人的腰間,嚇得幾乎要叫出聲,卡利娜立刻捂住了他的嘴巴。

他沒有看錯,那人配著一支槍。

卡利娜將右手食指在左手手背上快速輕點,隨即傳送一段文字,“緊急支援,座標西城區……”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忽然響起腳步聲和槍聲,尖叫聲,門窗爆裂聲,一場混戰開始了。

卡利娜跟李起亮一同躲在一處隱蔽的角落,“我今天沒有配槍,我們就躲在這,等我的隊友救援吧。”

然而話還沒說完,他們就看見一個人影在遠處慢慢朝他們靠近,兩人的心懸到了嗓子眼,來的人究竟是敵是友?

這時候卡利娜將防彈衣脫下套到李起亮身上,小聲吩咐道,“等會我衝出去吸引他的注意力,不管他是誰,你都只管往另一個方向跑,跑到大馬路上,看見警車就安全了。”

李起亮抓住她的手腕,“不行,太冒險了,而且我怎麼可以拋下你跑路。”

“我是治安員,我有責任和義務。”卡利娜又扭頭看去,發現那人正越來越近,焦急地說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聽我的口令,數到三我們就行動。”

“三”

“二”

“一”

“卡利娜,是你嗎?”

這個聲音讓兩人同時愣神,直到這時他們才看到一個男人捂著腹部,艱難地扶牆進來,他急促地呼吸著,很快傾倒在地上。

“薩尼,果然是你,你在醫院門口為什麼跑?”卡利娜問道。

“因為我沒臉見你,和我的母親。”薩尼嘴裡吐出血泡。

“你父親說你很久沒回家了,你在……做這個?”卡利娜發現他的手裡握著一個穩定器。

“我幫他們走私偷運,都是盜版的坊間黑市貨……我可以獲得高額的報酬。”薩尼將手裡的穩定器遞給卡利娜,哀求,“你不會處罰我的對不對,我只是想讓我的母親活下去。”

“你怎麼那麼傻。”卡利娜接過穩定器。

薩尼咳嗽幾聲,面上流露出釋懷的笑容,眼裡失掉了神色。

當天直到凌晨,混戰才結束,治安局搗毀了一個走私窩點,繳獲了大批非官方的穩定器,李起亮親眼看到卡利娜將那個穩定器交了出去。他上前追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怎麼做?”卡利娜騎上她的執法車,戴上墨鏡,裝作聽不懂。

“那他的母親該怎麼辦。”李起亮知道穩定器過期的移民會被遣散回原住層,這對那個婦人來說,無疑是面臨生命倒計時。

“這些穩定器沒有經過質量檢驗,存在安全隱患。”

“那也比讓人等死強。”

“我知道。”

卡利娜就這樣甩下三個字離開了,這讓李起亮明白她也不過是一臺冷血的執法機器,假如程文成為人質,也許在群體利益和大局觀面前,她說不定還會選擇放棄營救。

想到這裡,李起亮更加不分晝夜,且隱蔽地跟蹤起了卡利娜。這段時間卡利娜似乎一直奔走在各個機構和工廠之間,有時直到黃昏才出來,這把李起亮急壞了,他一直催促詢問對方程文的搜救進度,她的答覆始終是,“我最近在忙別的事,已經派人在找了,有訊息通知你”。

終於在某一天,她的行程有了變化,他跟著卡利娜上了長途列車,直達城北的森林保護區。李起亮一直跟在後頭,她的肩上圍繞著電子蜂群,那是一種蜜蜂大小的機械飛蟲,為了防止它們察覺,李起亮跟在很遠的開外,只是循著卡利娜的腳印徐徐前行。

隨著不斷深入,叢林裡茂密的枝葉遮擋住了天光,李起亮毫不例外地再次被卡利娜識破了,由於光線變暗,他必須使用光源觀察地形,在這個過程中電子蜂群敏銳地發覺了異樣,並響起了警報。

“你這樣是在干擾我。”卡利娜揉了揉太陽穴,嘆氣道。

“相信我,我真的可以幫到你的,你也知道現在警力這麼緊張,你需要幫手。”李起亮沒有說錯,21層大爆炸發生以後,大量的人類治安員和機械巡邏隊都被派去駐守一些重要建築,並且他們現在肯定還在大範圍調查鬼工教,沒人會關心一個外鄉人的下落。

“好吧,如果遇到什麼危險,你只管跑就行了,並且把現在的座標發給治安局。”

於是他們沿著開闢的小路前行,一路上,李起亮才得知自己誤會了卡利娜,那批穩定器在卡利娜的堅持下被保留了下來,經過工廠正規質檢改造後,作為免費物資分發給符合條件的家庭和個人,其中就有薩尼的母親。

大約走了幾刻鐘,他們在一片湖邊停下,電子蜂群在泥土地上高速環繞飛行,蜂眼發出刺目的紅光。

那是兩雙腳印。

卡利娜告訴他,她在森林保護區的入口附近發現了程文的手鍊,於是就調派蜂群展開大範圍搜查,終於發現了線索。

這遺留在湖邊的兩雙腳印中,有一個就是程文的——減壓靴的輪廓和鞋底紋路與程文失蹤前在21層留下的完全一致。

李起亮跟著卡利娜開始攀爬,兩個人一前一後,一問一答。

“為什麼只在這裡發現了腳印,其他地方沒有?”

“應該是用工具磨平了足跡,但這湖邊的液化土壤成分比較特殊,踩上第一腳,舊泥土會沉到下面,新的土雖然蓋上,但雨水一刷就沖掉了。”卡利娜解釋道。

“他們要去哪兒?”

“不知道。”

“這裡是一座公園嗎?為什麼這麼大。”

卡利娜告訴他,這裡是世界裂谷的入口,從米諾斯城一直到數千個城市外的卡第城,橫跨了15層世界十二分之一的緯度,由於裂口巨大,14層的種子會順著自轉季風,沿著鏤空區飄上來,兩界的植物在這裡生長出茂密怪異的森林秘境。因為地形不適合建造城市,工程師們所幸直接把這條裂谷周圍劃為自然保護區。

李起亮感到驚奇,“裂谷!在哪裡?”

“在你前面。”卡利娜用手指示意。

他單手攀上那塊阻礙他視線的岩石,一下子站到了山的頂端,頓時一股夾雜著樹葉和泥土的風撲面而來。

一條淺褐色的裂谷赫然出現在他眼前,它從西邊的地平線生出,於東邊的盡頭消失,山體的巖壁上長滿各種奇形怪狀的植物,有藤蔓狀、圓壺狀、扁擔狀、漏斗狀,奇花遍地爭相鬥豔,飛鳥沿著裂谷方向藉著山風滑翔前行。

裂谷底下深不可測,漆黑中隱約可見世界膜流轉的迷幻色彩,李起亮感到一陣眩暈,這宏大壯闊的景象竟讓他有縱身一躍的衝動。

此時卡利娜正盯著地上的一堆碎屑,顯然這是蜂群發現的另一條線索。

“人造合成物爆燃後的遺留碎片。”卡利娜若有所思地將它們掃進一個透明袋子。

“爆燃?是不是跟21層爆炸案有關。”

“也許吧,要等回去鑑定比對了才知道。”

隨後他們又打算沿著裂谷邊緣向前走,在層巒疊嶂的山體內,有很多視角盲區,往往以為是無處下腳的死路,側個身就能發現別有洞天。就這樣他們一直搜尋到很晚,幾乎快要走出米諾斯城的邊境,再外面就不是卡利娜的管轄範疇了。

正當他們打算搜尋最後一個地點時,一群酷似大象的生物出現在他們眼前。它們擁有犀牛的體型,大象的蹄子,在岩石周圍磨頭上的尖角。

“看來這裡是它們的地盤,我們過不去了。”卡利娜說,這些生物雖然性格溫順,但不喜歡被打擾。

剛說完,一頭犀象就朝著他們的方向靠近,嘴裡發出不滿的“哼”聲。

“保持距離,就不會有事了。”卡利娜對慌張的李起亮說,“如果真的接近了,用火把驅趕就行。”

正如卡利娜所說,在他們往後退了幾米後,犀象就折返了回去。

“嗡嗡嗡。”

這時,卡利娜身邊的蜂群在空中有節律地運動著,那是一種獨特的溝通語言。

“先回去吧,快要下雨了。”

“奇怪,我看天氣預報,今天明明沒有雨的。”李起亮點開左臂上的虛擬屏,再三確認。這個時代天氣預報不似地球時代,所有云雨數量都由鬼工世界的系統精準控制。

“緊急調控的情況也是有的,比如發生森林火災時,鬼工主腦就會安排臨時降雨。”

他們沿著山路回到地面,在叢林間快速穿行,雨絲很快變成雨滴,在巨大植被上拍打出雜亂的音節,四濺的水花在高重力影響下砸在面板上讓他們疼痛難忍,更讓視線模糊,腳底黏膩不堪,好幾次,兩人都險些滑倒。

雨勢越來越大,連迅捷的蜂群也全部縮排了卡利娜的口袋,李起亮的褲腳被雜草纏住,鞋子裡積滿了水,他幾乎寸步難行了。卡利娜指向遠處的一個山洞,說道,“去那避一下雨吧。”

風在整片森林中高聲呼嘯,寬大的樹叢迎風搖擺,像在舉行某種神秘的儀式,豔麗的藤蔓倒伏在他們身上,紫色的汁液浸在背上、脖頸上,李起亮感到時而冰涼、時而火辣,他的腳軟綿綿的,和卡利娜手搭著肩,在狂亂中彎腰前行。

終於,他們進到山洞裡去,卡利娜用蜂群在地面生起一堆火,他們脫掉溼透的鞋子、手套、外衣,靠近火堆取暖。蜂群也跑出來烘乾身上的水汽。

“我看有的治安員是機械犬,還有的是獵鷹,機械蛇。”李起亮看著蜂群,感到它們頗有意思。

“每個治安員的工作夥伴不一樣,但它們都是可靠的隊友。”

李起亮注意到卡利娜的手背上滿是紅疹,猜測那是長時間戴手套執勤留下的。

“很少會有女孩子去做治安員,這不是一份輕鬆的工作。”李起亮開啟了話匣。

夜晚很長,卡利娜拿出腰間口袋裡的一張照片,那是一處街景。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和我的家人就從其他層搬到這裡來了,那時候的米諾斯比現在要冷清,它還不是15層著名的貿易之都。我的父母租了一間商店,開始勤奮創業。我們生活的街區有許多本鄉人,他們一開始對我們不太友善,周圍的孩子也大多不與我玩,但我的父母並沒有因此沮喪,每年盛夏或深冬,我們都會給街區裡的老人和小孩贈送免費的涼飲或熱湯,到節日的時候,我們還會給前來購物的顧客贈送自己製作的節日小禮品,表達祝福。那時候,我認識了人生中的第一個朋友,她的名字叫瑪格麗特,她會給我送好看的髮卡和卡片,雖然我不喜歡這些,但她給了我許多溫暖。大概過了三四年,周圍的鄰居終於對我們消除了偏見,他們明白低重力人同樣勤勞善良,我也漸漸意識到,高重力人也並非精緻利己、斤斤計較、目中無人。

有一年夏天,我從睡夢中醒來,周圍滿是濃煙,烈火已經燒到我的床鋪,我的父親抱住我衝出房間,屋子外面全是人,他們有的拿盆接水,有的手執家庭滅火器,往大火裡澆,一個鄰居阿姨為我裹上棉被,給我敷上治療燙傷的藥膏,捂上我的眼睛,安慰我。在消防小隊抵達前,火勢得到了有效控制,而我們的商店也不至於損失慘重。從那時起,我就暗暗想,以後我要做一個守護者,守護大家,不讓災難再次發生。”

“真羨慕你,有幸福的童年。”李起亮反觀自己,唏噓感嘆。

“你呢,你有自己想要守護的東西嗎?”卡利娜丟擲一個問題。

“我?”李起亮想了一陣,找不到答案。畢竟對於他來說,他唯一擁有的東西已經徹底失去了,母親從小離異,父親離世,他成了一個沒有家的人,他對事業提不起激情,對新的親密關係又充滿恐懼,他現在只想找回程文,繼續自己平凡的生活,如果非要給自己的人生加一個宏大的意義的話,那就是完成父親的遺願,將先祖留下的東西拼湊完整。

“不過不得不說,你是一個執著且可靠的人。”他們又聊到彼此的評價,卡利娜對李起亮表示了讚許。

“你也是一名盡職盡責的治安員。”

後面又聊了些什麼?李起亮記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己困了,卡利娜的聲音在山洞裡迴旋,像溫暖的催眠曲。他卸下所有力倒在地上,堅實的岩土地托住他的身體,整個世界的聲音在一陣晚風中熄滅。

當他再次醒來的時候,疲憊與疼痛煙消雲散,外頭還在落雨。他往洞中行走,一股溫暖的風引導著他向深處找尋,一束微光點亮漆黑,他摸到一扇門,推開,裡面是一間老舊的屋子。

屋子裡很香,有蠟燭和木頭的味道,讓人安心。

桌上擺放著一顆鬼工球,他拿起它,透過鏤空觀察每一層的細節。他發現第十五層的球面上,也有一條清晰的裂紋。

倏忽間,整間屋子像墨水一樣融化,他環顧四周,向光亮處奔跑,風纏住他的腳踝,將他託到空中,他開始滑翔。

微光逐漸擴大,變成洞的出口,在山的這一邊已是天晴,他在裂谷中飛翔,又失重落進深淵,流光溢彩的世界膜包裹著他,一個聲音在周圍呼喚著。

“醒醒,醒醒。”

李起亮睜開眼,此時天剛矇矇亮。他神情恍惚地站起身,望向山洞裡側,看見一堵漆黑的石牆。

卡利娜告訴他,他一進山洞就昏過去了,睡覺的時候總在低語呢喃,手在空中揮舞比畫。

“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離奇真實的夢。”李起亮愣愣地望向森林遠處,裂谷的方向。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亮亮給到的最新回憶章節中確實記載,在第15層的球面上存在著一個裂痕。他調出鬼工球的全息掃描圖,再次證明了自己的記憶。他想起朱科娃的神創故事,以及在舊網詭異出現的章節,一切究竟是巧合,還是神對他的回應——神用這樣一種方式告訴他,祂聽到了。

卡利娜告訴他,是毒藤的汁液造成了一定的神經障礙,但是這種影響很快就會消退。

由於兩人的外骨骼衣服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壞,而卡利娜也必須趕回去研究碎屑,他們即刻動身離開保護區。

臨別的時候,卡利娜突然叫住李起亮。

“我知道你最近在幹什麼,這個組織沒有你想得那麼簡單。”

“說不定我這個‘路人甲’會在裡面調查出對你們有用的線索呢?”

卡利娜沉下臉,保持沉默。

他沒有說錯,不知為何,治安局的特工哪怕底細藏得再好,進入鬼工教後都被扒出了真實身份,他們與普通群眾被安排在光鮮華麗的禱告大廳內,永遠都無法接觸到鬼工教的真正核心系統。

“我沒辦法阻止你,但我希望你能及時止步,從目前的線索來看,你朋友至少是安全的,你沒必要以身涉險。”

李起亮點點頭,心底卻萌生出另一個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