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叔給我的第二個圖案是一朵梔子花,這非常好辨認,爺爺院子裡種滿了梔子花,每天清晨陽光灑進院子的時候,淡淡的清香被風吹進屋子。我記得奶奶酷愛梔子花,小時候我常會在她澆花的時候蹲在一旁,問她養花的知識。奶奶會耐心地告訴我,梔子花喜歡潮溼,只要看到花土發白,就要噴水,她讓我自己拿花灑澆水,手把手教我用剪子修剪側枝,她的身上有洗衣粉淡淡的香味,說話的時候很溫暖,不一會我就會斜靠在凳子上打瞌睡。

按照之前的猜測,我開始在鬼工球上尋找相關的圖形,果然在第30層找到了答案,那是一片山野,漫山的梔子花構成了一望無際的花海,天上的雲朵很薄很近,彷彿輕輕用手觸碰就能夠摸到。這讓我想起好幾年前的一個夜晚,奶奶躺在病床上,她跟我說,她夢到一大片梔子花海,她在花叢中漫步,用手輕輕撫摸花瓣,身體變得很輕很輕。

後來的某一天放學,父親突然來學校把我接走,他在車上一直不說話,我像一隻膽怯的小鹿縮在後座,預感將有大事發生。

車子開到了爺爺家,門口放著弔喪的白布和花圈,我顫顫巍巍地走下車,跟著父親走到裡屋。奶奶就躺在屋子中央,她像一棵乾枯的老樹,臉頰沒有一絲血肉,眼窩深深內陷,正中區域是漆黑的,恍如一個深不見底的洞窟。她就那樣安詳地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我來到她的身旁,喊她的名字,她沒有像以前那樣回我。

那是我第一次深刻意識到死亡這個概念,我知道從今往後的每一天,我都見不到奶奶了,死亡原來是這樣恐怖的東西。在這之前,我還是一個跟小夥伴打遊戲,常把“你死了,我贏了”“你去死吧”這種口頭禪掛在嘴邊的人。

我趴在奶奶的靈柩邊放聲哭泣,一半是傷感她的離去,一半是害怕將來有一天,身邊的人甚至自己也如是離開。那之後的將近一個禮拜,我都接連做著各種各樣的噩夢,常常帶著眼淚在半夜驚醒。

將奶奶的後事辦完後,爺爺親自來了一趟我家,我趴在爺爺腿上抽泣,問他有一天是不是他也會死。

爺爺跟我說,奶奶一直都在,她從來都沒有離開。

我不明白他這句話的含義,繼續哭啼。

爺爺將我抱在懷裡,讓我看向窗外,說,“每個人到最後都會變成灰塵和泥土,這些塵土有的變成蟲子的養料,有的滋養大樹,有的組成山脈,始終都是這個星球的一部分。”

“星球是什麼。”

他寬厚粗糙但溫暖的手握住我的手,指向夜空中,“就是天上的星星。”

“我們都變成了星星。”我一下子想起多年前的南極老翁和北極老翁。

“沒錯。”

……

奶奶去世後,爺爺每天都會去打理梔子花,我有時還會看見他坐在矮板凳上,一個人喃喃自語,就像以前夕陽西下的時候,爺爺和奶奶會坐在院子裡,曬著太陽。

在記憶中,奶奶是一個很樂觀,說話像唱歌一樣的老人,但這些年我似乎並沒有繼承她的樂觀,我其實是一個容易自暴自棄的人,那時候我的成績一直都很差,總是拖延怠慢,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堅持不到一個禮拜就縮回舒適區。

找到第二個圖案對應的數字後,接下來的邏輯就通順了,只要根據第三個圖案,找到在鬼工球上相對應的層數,相加所得就是最終的通關密碼。

但是我忽然發現,第三個圖案是一個意義不明的“問號”,起初我以為這個“問號”的含義指“疑惑”,於是我就從每一層的畫面中尋找衍生含義,這個過程十分漫長,越往裡層觀察起來越費勁,稍微眼睛一花就容易看漏,或者撥到其他層去。

既然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就乾脆慢下性子,利用每天的一點時間,好好琢磨爺爺刻的東西。我原本對爺爺的鬼工球只是簡單的好奇,但經過暑假後面那段時間的研究,我不禁感嘆它的精妙,以及爺爺巧奪天工的技藝。

在研究的過程中,我的暑假出現了一段小插曲。爸媽忽然從國外回來了,他們行色匆匆,在爺爺屋裡哭了一場,也不肯跟我說是什麼事,爺爺倒照樣笑容滿面,他讓爸爸不用擔心,安心上班去。爸媽囑託我要乖乖待在爺爺家裡,我滿口答應,畢竟折騰到現在,我還有一臺陳叔的遊戲機沒拿到手呢。

有天下午,我去爺爺房間,爺爺正對著他的鬼工球嘆氣。我問爺爺怎麼了。

“怕是刻不完了。”爺爺說。

我把鬼工球拿過來看,發現最裡層還有一大半沒刻完。

“只有這一點了,很快就能完成的。”我鼓勵爺爺不要洩氣。

“我從沒刻這麼多層的鬼工球。”爺爺苦笑搖頭。

“就差最後一點了,上回裂了那麼大一個縫,後來不都用花瓣和樹葉遮蓋過去了。”我感到不解,更替爺爺感到惋惜。在暑假的這段時間裡,爺爺見我每天拿著他的鬼工球觀察,還問我是不是喜歡這顆球,我隨口搪塞一句“喜歡”,沒想到爺爺滿心歡喜,也漸漸恢復了鬥志,繼續開始雕刻,怎麼快到最後關頭的時候退縮了。

“爺爺老了。”爺爺只是說了這四個字,沒有再說別的。

那天晚上,我找到陳叔,他正在院子裡對著星空作畫。我要他透露第三個圖案的資訊,他反而對著自己的畫沉默不語。

那是一幅燦爛的星空圖。我湊上去追問,他忽然用銀色顏料筆在畫面上點綴了一下,自言自語道,“就這裡了。”

我有些生氣地扭頭要走,陳叔才不緊不慢地說,“第三個圖案,要等你爺爺把整個作品都雕刻完,我才能告訴你。”

“那要是他在暑假前刻不完咋辦。”

“那就沒辦法了。”陳叔狡黠地聳聳肩。

“騙子!”

回到家,我越想越氣,感覺自己被耍了,我就知道這個狡猾的大叔不會讓我輕易得逞,既然這樣,我偏要讓他錢包出血。當夜,我制定了一整套督促計劃,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敲開了爺爺的房門,給他端上熱騰騰的早餐。

“咋了娃娃,今天起這麼早?”爺爺有些受寵若驚。

“從今天起,您的生活起居我來打理,飯菜我來做,房間我來打掃,您就負責安心刻您的球,要是不嫌我笨,我還可以打下手。”

說完這句話,我的臉上羞紅,天吶,我為了那臺遊戲機真是瘋了,畢竟我已經在這上面投入了許多沉沒成本。

“不會不會,我的孫怎麼會笨。”爺爺有些無措地說。

“那你把這球給刻完,不然我就不去上學了。”我說這句話的時候,腦海裡全是那臺遊戲機的模樣。

“好……娃娃你等會,我現在就去拿工具,等會就開工。”爺爺沉思了片刻,赤腳下了床,紐扣系錯了位置,拉開抽屜翻箱倒櫃。

後來那些天,我一直給爺爺捏肩揉腿,端茶送水,輔助打下手,終於在暑假結束前,爺爺完成了他的作品。也許是勞累的緣故,他看上去瘦了一大圈,但爺爺表現得很開心。在暑假結束的最後一天,也就是我的生日,我和爸媽一起在爺爺家度過,爺爺忽然把那顆鬼工球拿出來遞給我。

我有些訝異,爺爺說,“我也沒啥金貴的東西,這個就送給娃娃吧。”

在離家爺爺家的那天,我如願得到了遊戲機,陳叔對我表達了感謝和祝福,雖然我不知道他要謝什麼。陳叔說自己也要離開這個地方,臨別之際,我忽然覺得這個人古怪卻有趣,我問他什麼時候還能見到他。他說自己會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不知道下一次還會不會再見。

在我回到學校後的第二天,爺爺就病發去世了,爸爸說他是在睡覺的時候走的,走的時候很安詳,嘴角還留有笑意,他一定做了很多很美好的夢。

在高考衝刺的最後一年,我的思維忽然變得清晰清醒,那些課本上的知識不再變得枯燥乏味,我好像嚐到了學習知識的甜頭,我的興趣從虛擬的太空遊戲轉向了廣袤無垠的星空,終於在一年後,我考上了心儀的大學,成為一名航天專業的學生。

而在很久很久以後的某一天,我突然意識到,鬼工球每一層上的圖案都是有特殊含義和講究的,就比如最外面一層的雲海泛舟,是童年我跟爺爺在山頂觀星,而第30層的梔子花海則是紀念已故的奶奶,那麼其他層呢?這個猜想在爸爸那裡得到了證實,有一層刻畫了驚濤駭浪的海島奇景,那是爺爺年輕時候去野外冒險的地方,那年他第一次離開家門,獨自遠行。

在我畢業以後,我開始利用空餘時間按照鬼工球上面的圖案去尋訪爺爺走過的名山大川,那時我才開始逐漸明白爺爺的用心,他將這一生自己的所見所得,以及人生道理都凝聚在他最後的作品裡,送給我當做告別的禮物。

12年後的攀星號飛天計劃,我被選拔成為航天員,在登船的前2年裡,我意識到自己可能會一去不返,在做了充分的思想工作以後,我決定給自己的孩子也留一個告別的禮物,我專門把這些年走訪過的遊記拼湊整理成了回憶錄,和爺爺的鬼工球放在一起,並囑咐家人保管。

所以我親愛的後輩們,回憶錄的前半部分已經到尾聲了,接下來你會在後面的章節看到很多瑣碎又冗長的旅行嘮叨,不知道許多年以後地球變成什麼樣子了,但我想很多東西是永恆不變的,比如愛與成長,祝福與希望,但願你們能夠發出自己的微光,活出自己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