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已是除夕。

靜霆提前打點好手裡的工作,準備早些回家過年。慰書

閣和出版社的工作都已告一段

落,而堇霏,自他從北平回來

之後就再也沒有見到過,據說是回鎮江老家過年去了。浩天仍是孤家寡人一個,於是如往年般隨靜霆一道回穆家過年。

他們倆走在下午三四點鐘

的街頭,來來往往的人煙稀少,大小店鋪差不多也都關了門,家家戶戶開始等待除夕的降臨。

“我用不用帶點禮品?”

“你看不見麼?永定已經關門了。靜霆垂了眼,沒有說話,也沒有解釋,浩天也佯裝沒看到他來不及完全收斂的憂悒眼神,於是兩人去慶陽挑了些年貨,回到穆府時已是黃昏。

遠遠就看到穆府雕花木門上方掛著兩個大而明亮的紅燈

籠,就連門前兩個石獅子也映襯上紅色的光輝,不似平常般肅穆。

敲門好一會兒方有人來應門,卻是阿筇。

“爺,今兒個可真早咧。”不等靜霆詢問,他便解釋道,“老吳正說著評書,後堂沒事,所以大夥兒都聚到前門來了。”

靜霆看看右面不遠處的工棚,裡面燈火明耀,燈下聚了好些長工,一旁的木桌上堆了些瓜子、白酒、煮花生。這些長工們辛辛苦苦一整年,難得有這樣閒適的時光可以歡聚一堂,以他們自已的方式度過這重要的節日。

坐在中央竹椅上的是花工老吳,他原是個落第的秀才,好不容易在穆府謀了個花匠的職,但自已始終以讀書人自居,頗有些窮酸書生的傲慢勁兒。

“話說這楊廣接到報告後

只嚇得是魂飛天外,向四周看了一看,問道:‘眾位愛卿,賊匪擋路,如之奈何,如之奈何?……”那老吳手持紫檀木墜書板,瞪圓雙眼,頸上青筋盡露,果真投入得很。

靜霆不禁扯動嘴角,從懷裡掏出僅有的銀票,也不看面額,直接塞給阿第道:“再去買些米酒花生,大家玩得盡興些,後堂那邊也不必來伺候了。”

阿第有些驚訝,即刻反應過來,直道:“多謝二爺,多謝方先生。”

浩天笑道:“紅包也不是我給的,何必謝我?”

“這……呵呵,”阿筇撓撓自已的後腦勺,“二爺,小的也不會說話,就祝您吉祥如意,萬事亨通,早生貴子,一年抱倆,兩年成仁……”

“行了行了。”靜霆不耐地揮手,阿筇咧開嘴憨憨地笑著跑回那工棚,對著棚裡說了

些什麼,靜霆他們經過那裡時,便有不少長工伸出頭來致敬道謝。

“想笑就笑吧,別把自已給憋壞了。”等拐進無人的長廊,靜露板著臉瞪一眼抿嘴的浩天,知他肯定為了阿筇的話而暗自好笑。

浩天果真不識時務的笑出聲,道:“你們家的下人可真是貼心得很。”

“姑爺回來啦?”貝兒穿著嶄新的紅棉襖,手裡提著個大大的燈籠在臥室門前蹦跳,試圖把燈籠掛到門欄上,見著

靜霆也只是客氣的打了個招呼。

“能夠著嗎?”還未見人,便聞那輕柔如鶯的聲音從房中傳出,接著,宜萱手持個黑色雕花圓木凳,從房裡走出,見到浩天,倒是意外了片刻。

這是第一次見到宜萱,浩天並不奇怪,靜霆自然不會把這個強加於他的妻子主動帶出去示人。然而宜萱確實顛覆了他之前的想象,她沉沉靜靜的站在門邊,秀美出塵,嫻靜婉約,初時有些驚訝,繼而恢復淡定神色,向他點頭微笑,那態度優雅而不疏離,謙恭而不卑微。

為何她偏偏要是這樣一個美麗而平和的女子?她的美好令靜霆連怨恨的目標都沒有了。

靜霆信步上前去,接過貝兒手中的燈籠,輕輕鬆鬆掛到門上。

“這位是我的朋友,方浩天。”他對著宜萱說,隨後,又對著浩天道,“傅察宜萱。”

宜萱早聽靜之提過浩天,知道他是靜霆最無間的知已,心裡自然多了一份親近,便上前問:“方先生是要在這裡留宿吧?”

浩天點點頭:“叨擾了。”

“哪裡的話,那我讓貝兒再給書房添床被子。”

再?

浩天詫異地望向靜霆,那麼說,他們不但沒有夫妻之實,簡直等同於兩個不相干的人了?

“方先生,不知道一床被子夠不夠?……方先生?”

“嗯?”浩天把視線收

回,這才意識到她的問題,“哦,無所謂的。今夜睡不睡得著還不一定,以前總是守歲守到很晚的。”

“一床被子夠了。”靜霆代他回答,催促著浩天趕快離開。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浩天那詢問的眼光,他會覺得如此不自在。

“該放煙花嘍!”吃完年夜飯,靜棠立刻急不可耐的叫嚷起來。

“好啊好啊,快走。”靜之靜哲跟著起身,一人扯著靜棠的一隻手,三人在飯桌旁蹦跳。

“靜霆啊,你們也去玩玩吧。浩天,就把這裡當作自已的家,不要見外,快去吧,放煙火去。”

“好的,伯母。”浩天恭敬的回答,靜霆則無奈的起身,母親還真把他們當作小孩子了。

“靜為,你也跟去玩玩吧。”

“啊?我就不用了。”素來老成的靜為愕然地連連擺手,周圍幾個弟弟都笑了起來。

宜萱注意到雨桐眼中希冀的光彩,便向她伸出手去:“走吧,跟嬸嬸一起去看煙花。”

“好啊。”雨桐從凳子上跳下來,依偎到宜萱身邊。

這群年輕人便興致勃勃地走向穆家的後院,那裡有一塊寬敞的空地,地上還殘留著年前那場大雪留下的痕跡,旁邊沒有高樹的遮掩,正好適合燃放焰火。

“看他們這麼年輕,真

好。”穆季鴻對著那群遠去的背影嘆道。

“那咱們也跟去?”穆陳氏側身問道。

季鴻大笑,輕拍妻子的肩頭:“還是別自討沒趣了。”

一旁的七夫人不屑地癟嘴,心中又是一陣憤恨。那場風波之後,宜萱在穆家的地位不但沒有動搖,小輩們對她反而多了些同情和照顧。而她自已,每日關在屋子裡“養胎”,體態日益豐滿。

不一會兒,有人影閃回大廳,那人影竄到穆陳氏身後,拉拉一個小丫環的衣角。

“枕雲,一起去吧。”他湊近她耳邊說。

枕雲咬著唇絞絞衣角,遲疑了許久,才靦腆地跟著靜之走了,今夜,應該沒有人注意到她的“擅離職守”吧。

“好漂亮哦!七彩的

耶!”靜棠大呼。“四哥真厲害!”

“當然,這個叫‘七彩夜虹’!”靜哲得意洋洋地回頭來對大家微笑致意,像極西洋劇團裡的馬戲師。

“看我的!”靜之不甘示弱,衝上去點燃一束“火樹銀花”,焰火在空中豁然綻放,果然如銀花般潔白璀璨。“枕雲,你快過來,我教你放。”

“不要啦!”枕雲捂著耳朵連連後退,纖腰卻被靜之攔住,不得已的靠近那些危險的煙花,急得她連連跺腳,“放開我吧,三少爺,快放開呀!”

靜霆和浩天站在遠處抱肘觀看,他們實在過了和那些小

孩子混在一起的年齡。

“你還真聽話,我媽讓你做什麼就做什麼。”靜霆道。

“大年三十,何必掃老人家的興致。”浩天仍然溫文地笑笑,“再說,如斯美景豈可錯過?”

靜霆覺察到他語氣的異樣,順著目光而去,就看到在

一片燦爛焰火中的宜萱。

穿著大紅色鑲白絨邊的棉旗袍,她看起來恍若墜入凡間的仙女。雨桐和靜棠被火焰嚇

得一個勁往她身後躲,她自已持著白色方絹捂著耳朵,雖然害怕,卻強作鎮定如母親般保

護著身旁的小孩們,火光中的臉如山花般爛漫,不常顯現的笑容是石破天驚的絕豔。

當他從這種震撼中回過神時,浩天卻還專注凝視。

“看夠了嗎?”靜霆問道。

“這樣的美景,多欣賞片刻也不為過吧?”

“她好歹是我妻子。”靜

霆嘴角輕揚。

“又不是真的。”浩天笑著說。

靜霆的身子不由僵直。

不是真的。

他們不是真的夫妻。

轟的一聲,又有一束“百花爭豔”衝上雲霄,在紫黑色的夜幕中肆意綻放,但那煙花的色彩卻忽然變得有些晃眼起來。

大年初一到初五,所有人都蜷縮在府裡,如同一隻只慵懶的貓。

船塢和洋行全都停工,讓人們有機會享受這一年來難得的幾天悠閒。

“這一次真是打擾得久了,晚上沒擠著你吧?”浩天問道。

“既然知道是打擾,還不趕快走?”靜霆舒展身子,跟他打趣道。

“對了,我正打算和你商量這件事,我想後天就告辭,我……我要出門一趟。”浩天低頭去繫上鞋帶,順便遮掩自

已不自然的神色。

“去哪兒?”靜霆起身,隨意問道。

“呢……也沒什麼大事,就是…隨便走走。”他有些頓促,但所幸,靜霆並沒有察覺到他的支吾,只是推開書房的木門,走進那靜寂庭院,呼吸著早晨清新的空氣。

西苑裡從不養花,但自從成親以後整個院落總是飄浮著淡淡的香氣,他不識得這是什麼香氣,卻直覺得認為這就是萱草的味道,讓人聞之忘憂。靜霆在庭中閉上雙眼,有些痴醉,這香氣應該也是她帶來的吧,而自已也意外地不排斥這種外來的氣息。

“今天要出去逛逛嗎?”浩天整理著衣衫,也從書房走出來。

“好啊。”他看了一眼東側關著的臥室門,和浩天並肩走出去。

“革霏說過了元宵才回來。”浩天淡淡道。

靜霆的劍眉輕輕抖動,但說的卻只是:“嗯,回來也該開學了。”

“去順封書店看看如何?”浩天調轉了話題,過去的事被深深掩埋。

“好。”

“書店在這邊。”浩天碰碰靜霆,不解地問道,“你是真的想買琴麼?”

已經是第二次了,他對著琴行怔忡,那若有所思的樣子並不像是單純的走神。

“沒有的事。你想到哪兒

去了?”

“這又不是什麼不好的

事。”浩天皺眉,更不懂他為何那樣緊張,“不過我一直以為你只懂得吹簫。”

“我確實只懂得吹簫。不過,也早沒有以前那些閒情逸致了。”

在書店泡了半天,他們各自選了幾本中意的書往回走。

“這本書……是關於俄國革命的?”浩天從靜霆懷中抽出一本來。

“唔,在北平的時候和老黃他們聊起過這場革命,覺得頗有啟示,只可惜目前還沒有人專門分析這些情況,買的這本只是簡單的介紹。”

“我的幾個朋友也看過,都說很有啟發。”

“你不妨也看看,我私下

裡覺得這算是目前最有生命力的思想了。”

“我現在都不知該看些什麼才好,能讓人信服的還是隻有孫先生的三民主義。”

“無奈護國運動以失敗告終,好在孫先生仍有信心。”

“但要想再有辛亥革命那樣的大革命是很難了。”

“不錯,目前的時局像一片混沌中暫時的一個平衡點,我想很快就會有所突破。”靜霆道,眉宇間閃耀著堅定的光輝。

“期待著那樣的一天。”浩天的話突然頓住,“你看那邊……”

靜霆也停住腳步,望去,只見宜萱拉著雨桐從相反的方向走向穆府。雨桐不時地抬起頭來對宜萱盈盈微笑,宜萱則愛溺地揉揉雨桐的頭頂,融洽得好似兩姐妹。

她們是穆家最年輕也最亮眼的兩朵花,雖然都開得艱辛而低調,卻依舊引人注目。

她們應該是去拜祭大嫂了,靜霆想道。

他知道宜萱不是個多事的人,也頗諳生存之道,除了和七嫂的摩擦,她和穆府上下的

人都相處得極好。常常有人在他面前誇獎他的老婆,而他總是一笑了之。他當然不會以娶到這樣的好“妻子”而榮幸,而他私底下時常不解,別的女子,往往要拿捏作態以顯示自已的清高,而宜萱卻總是坦然

的世俗迎合,像是在刻意壓抑自已的超然性情。

然而不管怎麼樣,她生存得很好,也無須他煩心。只是對雨桐,她付出的關心卻大大

地超出了應有的界限。

“其實你的侄女和你妻子倒是很像。”浩天評論道。

“你也注意到了?”他有些驚訝地問。

“我隨便說說罷了。不過誰都看得出來,你妻子很喜歡那個小女孩,也很照顧她。”

“她有工夫不如先照顧好她自已。”靜霆淡淡的說,直到看著那兩人走進穆府,才繼續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