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穆府已是春節前期,府上處處洋溢過年前的熱鬧氣息。

靜霆剛剛出門,這幾日來他們夫妻仍然相敬如賓,回到穆府這現實的環境,在北平時沒有芥蒂的相處回想起來就如夢境一般。

“貝兒,我去賬房,西苑的事你多留心。”宜萱一面吩

咐道,一面為自已的有事可做感到慶幸。看著靜霆書房裡夜夜不眠的燈火,她心中常生出羨慕之感。

他有自已的信仰和追求,每一天都忙碌而充實。而她卻如浮萍一般,沒有目的的飄飄蕩蕩。如今每天上午跟著婆婆到賬房管事,下午到老太爺房裡陪他念書抄經文,雖然不是她真正的興趣所在,卻能給她

一種自身的存在感。

“我送你過去吧,反正西苑一向沒什麼事。”貝兒搓著手蹦到她面前。

“走吧。”

繞過幾處亭臺水榭,彎彎曲曲的迴廊拐角傳來不甚清楚的人聲。

“告訴你多少次,不要一個人亂跑,那種地方那麼偏僻,跑丟了怎麼辦?”宜萱辨

認出東苑丫環素文的聲音。

“我想去看娘。”稚嫩的童聲流露出畏懾。

“墳地是隨便去的地方麼?老爺夫人和大少爺知道了準會生氣的。”

“可我真的好想娘,她一個人在那裡,一定也會想雨桐。”

“都說了不許去,你再不聽話又要捱打了。”

“可是……”

“二少奶奶——”素文一抬眼,看到了宜萱。

宜萱向她微微頷首,走到雨桐面前伏下身柔聲問道:“雨桐想孃親了?”

“嗯。”雨桐重重地點

頭,純真的眼睛裡充滿期待。

宜萱忍不住拉起她的手:“雨桐乖,雨桐一個人去看孃親太危險,爹爹和爺爺奶奶都不放心,下次嬸嬸帶你一起去好不好?”

“下次是什麼時候?”雨桐仰起小臉看她。

“等過完春節我們一起去好嗎?雨桐相信嬸嬸嗎?”

雨桐想了一想,然後鄭重的點點頭:“嗯。”

宜萱一笑,雨桐很懂事、很安靜,安靜到讓人忽略她的存在,安靜到令人心疼。

“二少奶奶,我們先走了。”

“好的。”

素文拉著雨桐離開,不出幾步,雨桐便回過頭來對宜萱微笑,那張美人面如白蓮般純潔淨秀,但那笑容卻如她白衣的流蘇般淡然。

“小小姐多可愛啊,只可

惜命不好。”貝兒撫弄著自已的小辮嘆道。

“你又聽到些什麼?”

“我聽他們說,大少爺很不喜歡小小姐,因為大少爺不喜歡大少奶奶。大少奶奶還在

世的時候,大少爺就對她冷冰冰的,而且……而且還在外面有女人。所以小小姐一出世,就不討大少爺歡心。”

“哦?”宜萱疑惑,靜為看上去是那樣純善仁慈的一個人。

“老爺和夫人也不喜歡小小姐,但並不是因為不喜歡大

少奶奶,相反,夫人還挺中意她的呢。大少奶奶長得好看,人又端莊賢惠,對夫人也是極遵從的。大少奶奶是因為生小小姐的時候難產死的,事後有個道士來作法事,見到小小姐就說,這個女娃命硬,不僅會剋死自已的親孃,以後還會剋夫克父!”

“真的麼?”

“當然是真的,素文她們都這麼說。”貝兒生怕宜萱不信,“他們漢人可信這個了。”

宜萱的臉色慘白,她下意識地捂住自已的右手小指。那個金黃的指套裡沒有溫度,也沒有生命。

“喲,宜萱來了?”還未進門便聽見七夫人嬌滴滴的聲音。

“七嬸早。”宜萱客氣的打了招呼,解下披風來放在一旁。

“嗯。”七夫人從堂中的座椅起身尾隨宜萱至櫃檯邊,

“購置年貨的錢都分發完了麼?”

“對,都發到各房了。”“今年的錢……怎麼這麼少啊?”穆林氏將大半個身子

倚在櫃檯上。

“怎麼會?這都是按照去年的規矩。”

“是麼?”她躑躅半刻道,“各房的錢都不一樣吧?能不能……讓我看看賬簿?我總覺得我們夫妻今年的錢不太對,不如讓我看看有沒有什麼地方搞錯了。”

宜萱深知各房對這筆賬都看重得很,誰多了誰少了,總能雜雜碎碎說一大堆閒話,穆陳氏對此早已見怪不怪,畢竟讓所有人滿意也是不可能的,只是之前囑咐她儘量避開那些麻煩。宜萱於是笑道:“七嬸是信不過宜萱麼?”

七夫人也扯出個虛浮的笑來:“你剛來不久,我是怕你進帳出賬有差錯。”

“賬簿已經交給婆婆,若

七嬸不放心,宜萱可陪你再去核算一次。”

“那倒不必。”她並不想到穆陳氏面前自討沒趣,“不過,就算賬目沒錯,今年我們這房怕也不夠用。”

“?”宜萱抬頭看她,意在詢問。

“大嫂沒告訴你麼,我如今有喜了,你說撥給我們的錢是不是應該翻上一番?”

“真的?那著實恭喜七嬸。”七夫人之前懷過兩次胎,每次過不了三個月總會自然流產,大夫們也無能為力。

只希望這次能平平安安才是,宜萱由衷笑道,“七嬸真是好

福氣,這養胎的錢必然是少不了的。我中午去和娘商量一下,再把錢撥出來,你看可好?”

“那倒也不急,”七夫人笑笑,用奇怪的眼光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你同靜霆成親也有三個月了吧,不知什麼時候能聽到你的好訊息?”

宜萱握筆的手在空中一

頓,心裡掃過些不安情緒。穆林氏把她的尷尬盡收眼底——看來那些傳聞是確有其事了。禁不住在心中冷笑兩聲,她倒要看看他們這有名無實的夫妻能撐多久,穆陳氏寵這個兒媳又能寵多久?

自從宜萱進了記賬司,穆林氏的地位便岌岌可危。宜萱精通算學,又懂得統籌,把一些瑣碎的賬目分類管理,管起賬來效率極高,以前歸她掌管的賬目有許多都交給了宜萱,現在只剩下兩家船塢的進賬由她過手,不僅如此,連穆陳氏也把手上的賬移了大半給宜萱,其中包括這最重要的穆府財務。

但不管怎麼樣,要想在這個家立足,到底要看看誰的肚皮爭氣。任她再能幹也好,再會處事也好,若不能為穆家添

個一男半女,還能如現在一樣風光麼?

穆林氏走回自已座前,拿起個小簪子逗弄案几上的鸚鵡,有意無意地道:“你今年是不是也應該添仔了?”

“賬算好了?”穆陳氏走進屋內,掃一眼逗弄鸚鵡的穆林氏,很清楚這個弟妹是個玩興大的人,無奈女眷中她還算是有些墨水的人,平時這管賬的任務也有賴於她。

“當然。”穆林氏坐正身子道,“我怎麼會耽誤了管賬的事?即使懷了身子,也不敢怠慢這正事啊。”

“你注意點自已的身子吧。”穆陳氏提及此,心裡確實擔憂。“平時要吃什麼吩咐廚房便是。”

“多謝大嫂關心。只是,今年的年貨錢……”

“宜萱,給你七嬸這房多加五十個大洋。”

“才五十……”七夫人伸出五個指頭,心有不甘。

“今年家裡事多,開銷也大,購置年貨的錢,各房能省就省著些吧。”

穆林氏在心中悶哼一聲,娶媳婦兒就捨得,這區區養胎的錢就拿不出來了麼?

“大嫂—”她走到穆陳氏身旁坐下,“您知道我一向保胎保得辛苦。前幾天,我去觀音廟祭拜過,那兒的神算一眼

就看出我這是第三胎。”

“有這麼靈?”穆陳氏側過身子。

“何止,他還說我前幾胎都是命犯煞星,無緣做母子,這一胎可得好好保養。”

“然後呢……”

“他說……咱們穆府最近

犯晦氣,說不定有什麼不吉不利的人啊物啊,我自已原也不信那些,但我前幾次的胎去得不明不白,你說這難道不玄乎

麼?我是不怕的,只是怕傷了我肚子裡的孩子。”

宜萱盯著手中的賬本,不過幾個簡簡單單的數字,可她卻怎麼也加不出個和來。

“弟妹,我看你也是太過疑心。上一胎,你說怕雨桐和你犯了衝,我尋思東苑離你近,說不定真有些影響,於是接雨桐到我這邊住了幾個月,但那孩子還是沒保住。我看,這也不是什麼犯不犯煞的問題,還是你自個兒沒有好好注意。不過話說回來,老七和你的確是時候開枝散葉了,什麼事也不能大過你養胎,往後這幾個月你不如就好好在自已屋裡養著吧,管帳的事可以交給宜萱,不然你累壞身子,我也沒法對老七交待。”

七夫人頓時氣急,沒料到穆陳氏會說出這話。

“大嫂……”她瞪視穆陳氏許久,忽然冷笑出聲,“大嫂,你真本事!”

宜萱看著七夫人負氣離去,又看到穆陳氏臉色陰鬱,而眼前那筆並不複雜的賬她硬是算不出個結果來。

週末,照例是穆家上下集聚在主祠堂一起用晚膳的日子。

七夫人再度懷孕的事著實讓大家高興了一陣子,這是穆家繼靜露成親之後的又一件喜事。

“七嬸,好好保重身子,大家都等著你再添個小弟弟吶!”外向的靜之最為興奮,好像懷孕的人是他。

“好哦!那樣我就不是最

小的了,大家不可以再欺負我啦。”靜棠眉飛色舞地說。

“誰欺負過你了?盡瞎說。”靜之把靜棠的頭一陣亂揉。

“那,小弟弟生出來之後,我也要叫他叔叔啊?”雨桐捧著自已的小瓷碗怯怯的問,一桌子的人都跟著樂起來。

“呵,也不知我有沒有那

好福氣!”七夫人冷哼一聲,用手摸摸自已尚未隆起的小腹。

“七嬸別說掃興的話,從今天開始就好好保養,準能生個大胖小子。”靜知道她還擔心前幾次的流產,安慰道。

“家裡有個有煞星在,誰知道我和我兒子能否安安穩穩過下去?”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她所指是誰。

“好好吃飯!”穆陳氏開口,語帶不悅。

“我哪裡說錯了?家裡有個斷指的女人,我哪有福氣保住我的兒子?”

祠堂裡嘈嘈雜雜的聲響在

一時間收斂,空氣中瀰漫一種密合的張力。

宜萱坐在原處不得動彈,終於,她終於聽到自已害怕聽到的話。

她是個斷指的女人。

她是個煞星。

她是個會克到別人孩子的人。

“不想吃飯就給我出去。”穆陳氏生氣地把碗擱下,神色威嚴。

“出去?你不就是想讓我出去麼!我在這個家可怎麼待

下去啊?”七夫人一把將碗筷掃落在地,發出一陣犀利的響聲,接著便推開椅子衝出祠堂。

穆季淵也倏地起身:“大嫂,你這碗水也端得忒不平了。”說完便去追自已的妻子。

宜萱低頭垂眼,臉如紙白,雙手顫抖得厲害,手中捧著的瓷碗跟著顫顏悠悠,彷彿馬上就會掉下地來摔得粉碎。

但有一隻手覆蓋住了她的,那隻手溫暖而寬厚,掌上紋理清晰。她抬眼,看到了手的主人,他的目光如落在清溪上的月光,盪漾著罕見的溫柔。

可是此時此刻,她只覺得這眼神像是一種同情。她不需要同情,卻無法將自已的手抽離,她需要那種溫暖,需要那種力量。

“都不會吃飯了嗎?”穆季鴻的聲音響起,穆陳氏和他對視一眼,兩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理解和支援。

微微一陣騷動,又有人拿起碗筷。

恢復了些力量,宜萱把手

抽出,擱下碗,她無法繼續呆在這裡承受所有異樣的眼光。但來不及起身便被身旁的人按住,她不解地看著靜露,以眼神相問。

為什麼不讓我走?你不該逃避。

請留我一點自尊吧。

留下來面對才能保有自尊。

不知過了多久,靜露清越的聲音響起:“今年年貨不太好買,政府管米糧管得緊。”

“是啊,有許多貨都是從蘇州那面運上來。”靜為很有默契地接過話頭。

“最要緊的是能不能買到煙火,我同學買的都是西洋菸火,聽說好看得不得了。”靜之連忙附和。

慢慢的,飯桌上的人們就煙火一事展開了熱烈的討論。

宜萱還是低頭,聽著那些無關的話語化解了最初的尷尬。雖然她自認為堅強,也從不哭泣,但眼睛裡卻泛起澀澀的感覺。不知道是為了那刺耳的話,還是為了自已要面對的將來,或者,是為了那隻曾給她力量的手。

用完晚膳,宜萱和靜霆沒有在祠堂逗留,一同向西苑走去。

兩人默默無言,夜色詭異而神秘,婆娑的樹影透出些皎潔月色,在他們的白色錦衣上打下斑駁的灰影。

“謝謝你。”她低聲道,頭卻偏向一旁。

“沒什麼可謝的,我向來不喜歡那些迷信的說法。”

“所以你總是這麼路見不平?”她微微蹙眉、冷笑。他總是那樣言不由衷,不管付出了多少關懷和情感,他總願把所有的一切歸結於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不願意面對自已的改變,不願意見彼此間的冰河

解凍。“你不必擔心,我不會誤解你的關心。”

“我們…”他在臥室旁停住,不打算進去,“我們畢竟不是陌生人,關心…也是應該的。”

“嗯。”她應下他的話,反正怎麼想都是他的事。當著他的面把門關上,她終於可以不必隱瞞自已的情緒。

宜萱坐在暈黃的燭燈下,深吸口氣摘下那金黃色的指套,緩緩露出殘端,那肉紅色的頂端有些膨大,面板比別處光滑。多麼醜陋的指端啊,多麼可怕的指端。

她終究是個異常人。

就連平靜無波的生活對她也是種奢求。

也許過去那粉飾的太平日子再也不會有。

也許……

想了很久很久,她終於趴在桌上昏昏沉沉的睡去。

不管明天要發生什麼,都無法抗拒,她就像被命運鎖鏈捆綁住的俘虜,無力遁逃。

留下來面對才能保有自尊。

在她臨睡前的一秒鐘想起了這句話。